我的耳朵,此刻像最靈敏的獵犬,捕捉著大殿內外的每一點細微聲響。
遠處隱約傳來的宮廷衛兵換崗時鐵甲踫撞的輕響;殿角燭火燃燒時燈芯偶爾爆裂的“ 啪”聲;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低鳴…更重要的,是殿門外的動靜!任何一點不同尋常的腳步聲、呼喊聲,都休想逃過!
我的鼻子,用力地、不著痕跡地吸著氣。
空氣里彌漫著石頭的冷氣、陳年木頭的腐朽味、燻香殘留的甜膩,還有…對面那群人身上傳來的汗味、皮革味,以及穆勒手中那杯不明液體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帶著點果味的甜香…沒有血腥味,沒有火油味,暫時還算安全。
但任何一絲陌生的、帶著危險氣息的味道出現,都將是動手的信號!
我的身體,每一塊肌肉都處于最微妙的緊繃狀態,像一張拉滿了的強弓。
重心穩穩地落在雙腳,膝蓋微曲,隨時能爆發出最強的力量。按在刀柄上的右手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鯊魚皮刀鞘,感受著那熟悉的紋路。
寒冰寶刀的涼意,透過刀鞘絲絲縷縷地傳來,讓我的頭腦保持著一種冰火交織的清明。
時間,依舊在煎熬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穆勒那老東西,還在不緊不慢地呷著他那杯鬼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種無聲的較量。
他在等什麼?等綠珠那邊的情況?等城外的變故?還是…等一個他認為合適的、對我們下手的時機?
老子也在等!
等綠珠帶回溫妮的消息!等一個掀翻這盤死局的契機!等城外朱三炮那幾根引信被點燃的信號!
索隆的血仇,公主殿下的安危,還有老子這口憋在胸口的鳥氣,都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無聲地發酵、膨脹,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漿,尋找著噴薄的裂口!
暗流,在這金碧輝煌卻冰冷死寂的宮殿深處,洶涌澎湃,撞擊著無形的堤岸。
終于,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炷香的時間,也許比老子當年在土匪窩里逍遙的那個把月還要漫長——殿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這一次,腳步聲清晰、急促,帶著一種熟悉的節奏和分量。
我 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精光爆射。
殿門被推開一道縫隙,綠珠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快步走了進來,步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匆忙,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那雙清亮的眸子,在踏入大殿的瞬間,就飛快地掃視了一圈。
她的目光首先掠過王座上端著杯子的穆勒,帶著一絲冰冷的審視;接著掃過他身邊那幾個官員和武士,眼神銳利如刀;最後,落在我臉上。
當眼神交匯的剎那,我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情緒——是凝重,是壓抑的憤怒,還有…一絲看到我完好無損時,那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的安心。
成了!她應該已經見到公主了,至少那天仙美人兒還活著!
綠珠徑直走到我的身邊,微微垂首,姿態恭敬,如同最標準的侍女回稟。她用不高不低、卻足以讓大殿里所有人都听清的音量,清晰地說道︰
“將軍,奴婢已見到公主殿下了。”她頓了頓,聲音平穩,听不出波瀾,“殿下安好,只是…玉體違和,氣虛體弱,遵御醫囑托,正在清泉苑靜心調養,不便前來。”
穆勒那老絲瓜瓤的目光立刻聚焦在綠珠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這次終于輪到他張著嘴巴發傻了。因為我倆的對話,他同樣一句也听不懂。
綠珠仿佛沒感覺到那目光,繼續回稟,聲音依舊平穩︰“殿下感念將軍千里馳援,解我阿卡拉于危難之際,特命奴婢代為叩謝將軍大恩!”說著,她作勢要下拜。
我大手一伸,虛扶了一下,其實根本沒踫到她胳膊。淡淡說道︰“行了!虛禮免了!公主殿下人沒事就好!”。
我故意把聲音放得很大,帶著點如釋重負的粗豪,眼神卻緊緊盯著綠珠。
綠珠順勢直起身,抬起頭,目光清澈地看向我,話鋒卻極其自然地一轉,聲音比剛才稍微壓低了些,帶著點侍女轉述主人私房話的親近口吻︰
“殿下還說…深宮歲月長,舊日種種,常縈繞心頭。
宮中…幽靜,正好梳理思緒。
殿下盼將軍…能在聖泉城多盤桓些時日,待她身子稍愈,精神好些了…再與將軍…細、說、往、事。”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格外清晰,格外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用足了力氣。
“細說往事”?
小爺我心里“咯 ”一下,瞬間便如同明鏡高懸。
那位可愛的天仙公主沒事,至少目前暫時安全。
但她被看管得很嚴,在清泉苑。“靜養”應該只是個幌子!
“深宮歲月長”,“舊日種種”,“梳理思緒”?這是在暗示索隆的死有蹊蹺,有冤情,讓我幫她查。
“多盤桓些時日”?穩住小爺我,別讓穆勒起疑!更別讓老子一怒之下直接掀桌子!讓局勢變得完全不可控。
“細說往事”?等著,等著我找到機會救她出去,或者…找到能扳倒穆勒這老狐狸的鐵證!
好個溫妮公主殿下,好個聰明的丫頭!
這啞謎打得,真他娘的漂亮!綠珠這傳話,更是天衣無縫!
“哈哈哈!”我猛地爆發出一陣洪亮的、酣暢淋灕的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嗡嗡回蕩,震得燭火都搖曳起來,瞬間沖散了那凝固已久的壓抑。
“好!好!好!沒事就好!我當哥哥的這顆心啊,總算是放回肚子里了。”
我用力拍了拍胸口,發出“砰砰”的悶響。轉頭看向王座上的穆勒,臉上的笑容燦爛得晃眼,仿佛剛才的冷眼對峙和此刻的殺機四伏都從未發生過。
“老混蛋!”我聲音洪亮,反正對方一句也听不懂。
我語氣中帶著點江湖兄弟般的“親熱”,“剛才你大爺我心系義妹安危,說話沖了點,你個老混蛋有大量,千萬別往心里去!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哈哈哈!”
說完我沖綠珠使了個眼色,讓她翻譯給對方听。聰明的綠珠自然會幫我修改其中的一些詞匯和語法。
我大手一揮,指向殿外,“既然我義妹都發話了,讓老子多住幾天,那老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正好,也跟穆勒這個老混蛋好好親近親近!”
我笑容滿面,眼神卻銳利如鷹隼,話鋒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這酒宴…不是說備好了嗎?在哪兒呢?走!
今兒個老子高興,陪你這個老混蛋好好喝兩盅!咱們不醉不歸!誰先趴下誰是孫子!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我最後這句,是沖著穆勒揚了揚下巴,帶著點粗魯的挑釁,卻又巧妙地堵住了他可能的推脫。
經過綠珠妹妹一陣嘰里呱啦的奇妙翻譯之後,
穆勒看著我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態度,臉上那副假笑明顯僵住了,眼底的狐疑如同濃霧般翻涌。
這轉變太快,太突兀,完全不符合剛才那劍拔弩張、一言不合就要血濺五步的氛圍。
就算他城府再深,此刻也有點摸不著頭腦,搞不清我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但他畢竟是只老狐狸,臉上的僵硬只持續了一瞬,立刻又堆起了那副虛偽的笑容,甚至比剛才更“熱情”了幾分。
“呵呵…將軍豪氣干雲!快人快語!一起喝酒是吧?本王…求之不得!”。
他放下手中的銀杯,站起身,也學著我的樣子揮了揮手,“請!偏殿已備好薄酒,今日定要與將軍盡興!”
一場看似賓主盡歡、實則暗藏殺機的酒宴,就在這詭異的氣氛中拉開了帷幕。
而綠珠帶回的那句“細說往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的漣漪,已悄然擴散成洶涌的暗流,無聲地席卷向這王宮深處每一個角落。
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