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陽寄當行內,人聲鼎沸,氣氛卻古怪地透著股暗流涌動。被陳陽挑中的那幾件古董,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其主人簡直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眉飛色舞間,連手指都不自覺地反復摩挲著寶貝,心里那股子得意勁兒,像是喝了蜜般甜到嗓子眼兒,連嘴角都咧到了耳根。
    而落選的,臉上的表情可就五味雜陳了。
    有人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心里那股子不服氣。他們暗自腹誹︰這陳陽,先前口口聲聲說只要是垃圾就成,結果倒好,等他們真把這些垃圾一股腦兒搬過來,他又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嘴臉,直言不行,合著垃圾還有標準,還得再細分出個三六九等,得是垃圾中的戰斗機,才入得了他的眼?
    更別提那眼里的貪婪,簡直像餓狼見了肉,直勾勾地盯著那些得了便宜的的同行,恨不得用眼神把那些寶貝一件件扒拉到自己面前。他們心里那股子酸勁兒,都快把胃給腐蝕穿了,偏生還得強裝鎮定,臉上堆著假笑,心里卻把陳陽罵了個狗血淋頭。
    先前各位老板獻寶時的熱絡勁兒,此刻早已化作了一地雞毛,連點殘渣都沒剩下。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又像是傷口上凝結的血痂,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廳堂中央那張長條桌上,以及桌旁那個氣定神閑,卻字字珠璣的陳陽身上。陳陽反倒是面色平靜得可怕,那些爭執、暗流,都與他無關,只是他眼中偶爾閃過的一絲銳利光芒,讓人不寒而栗,卻又不敢直視。
    桌上的瓷器琳瑯滿目,卻已分出了楚河漢界。一堆數量頗多,在燈光下閃著各異的光澤,是陳陽初步篩選後,勉強入了眼的尚可一用;而另一堆,孤零零地躺著,幾件殘破不堪,或是品相實在不入流的,則是被陳陽毫不留情地判了死刑之物。
    陳陽指尖輕叩桌面,目光在一件件瓷器上緩緩移動,眼神深處透著審視的銳利。
    一件青花瓷罐,胎質略顯粗糙,釉色也失了沉穩,在他眼中不過爾爾;旁邊一件斗彩小碗,圖案花哨卻毫無古韻,更是被他直接略過。正思索間,門口處一陣細微的騷動引起了他的注意——童老板、周老板、林老板和鹿老板四人幾乎是踩著同一道門檻邁了進來。
    這四人,平日里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生意場上互相照應,消息靈通,資源共享,算得上是江城古董圈最具話語權的一個小圈子。
    四人剛一落座,便像是約好了一般,同時從帶來的錦盒中取出物件,動作雖從容,卻暗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物件一件件擺上桌面,發出輕微的踫撞聲,在寂靜的廳堂里格外刺耳。
    陳陽抬眼掃了四人一眼,面上不動聲色地浮起一層客氣的笑意,算是打了招呼。四人見狀,也紛紛回以笑臉,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勉強。
    陳陽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一件件端詳起來,眼神專注卻暗藏鋒芒。他也知道四人的關系,還曾經和葉輝聯手坑過秦浩峰,不是不報告,時候未到。他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開,狀似隨意地端詳起周老板和林老板帶來的物件,嘴角依舊掛著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陳陽的目光緩緩掃過桌面,最終定格在童老板和鹿老板身上,他唇角微不可察地輕抿了一下,隨即聲音平穩開口︰“童老板,鹿老板!”
    “您二位帶來的這幾件,恕我直言,我無能為力,實在難以選用。”
    這話說得干脆利落,不帶半點拖泥帶水,卻像一記重錘砸在童老板和鹿老板心頭。
    童老板聞言,兩道濃眉驟然擰起,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原本帶著幾分笑意的臉龐瞬間僵硬。臉色由微紅轉至漲紅,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眼神里閃過一絲惱怒與不解。
    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周老板和林老板——這兩人帶來的物件,陳陽可是一件不落全留下了!
    此刻那兩人正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事態發展,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陳老板,”童老板強壓下胸中翻涌的情緒,嘴角扯出一抹牽強的笑容,聲音略微發緊,“這話怎麼說的?”
    他邊說邊用拇指摩挲著手腕上的手表,借此掩飾內心的不悅,“您看,我這件"乾隆年制"粉彩百鹿尊,”
    童老板手指向桌面上,一尊約莫半米高的瓷罐,罐身繪滿了姿態各異的白鹿,密密麻麻擠在一處,每只鹿都栩栩如生,釉色溫潤如玉,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這可是當年花了不小代價請回來的!”
    “您瞧瞧這畫工,這釉色,胎質細密,開片均勻,怎麼就不行了?”
    站在一旁的鹿老板見狀,也沉不住氣了。他眼神此刻更是銳利如刀,掃了一眼陳陽,又飛快地掠過桌上其他物件,喉結滾動了一下,臉上顏色由微青轉為暗紅。
    “是啊,陳老板,”鹿老板上前半步,聲音低沉卻帶著明顯的質疑,“我這對"道光年制"青花山水人物瓶,”
    他俯身將一對約莫二十厘米高的瓶子稍稍轉動,瓶身山水連綿,人物靈動,青花發色濃郁深沉,“您仔細瞧瞧,這包漿,這器型,開門的老物件,怎麼也比那些民窯貨色強吧?”
    陳陽靜靜听著兩人言語,臉上依舊波瀾不驚,只是眼底深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意。他緩緩抬起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
    陳陽輕輕嘆了口氣,那聲嘆息在子陽寄當行內顯得格外清晰,仿佛帶著一種無奈和失望,讓在場所有人的心都跟著緊了緊。
    隨後,陳陽緩緩走向到那件粉彩百鹿尊前,步伐沉穩而從容,每一步都踏在眾人的心弦上。
    走近之後,他雙手負在身後,只是伸出右手食指,精準地指著罐身一處畫工精美的鹿紋,“童老板,”
    陳陽的聲音依然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權威,“您自己細看這鹿的畫法。”
    “我知道您在這行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對于瓷器的鑒別自有獨到之處,所以我希望您能客觀地看待這件器物。”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從百鹿尊轉向童老板,眼中既有對同行的尊重,也有對真理的堅持︰“您的眼力在江城圈里,那是有目共睹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您經手的好東西不少,對各朝各代的特征也都爛熟于心。我想您應該知道,真正的乾隆官窯百鹿尊,那鹿紋的畫法是何等的精妙絕倫。”
    陳陽的聲音漸漸帶上了一種講學般的耐心︰“乾隆官窯的鹿紋,每一筆每一劃都凝聚著宮廷畫師的心血和技藝。”
    “肌肉線條流暢得如行雲流水,沒有一絲生硬和拖沓;形態靈動自然,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瓷器上躍然而下,奔跑到現實中來;”
    “最關鍵的是那眼神,真正的乾隆官窯鹿眼有光,那種神采奕奕的靈動,是後世仿制者無論如何都模仿不來的精神氣韻。”
    粉彩百鹿尊 贗品
    說著,陳陽小心翼翼地將百鹿尊轉了一下方向,動作輕柔得仿佛在處理一件無價之寶,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如當頭棒喝︰“童老板,您這件百鹿尊,我必須實話實說,鹿的形態僵硬呆板,缺乏那種天然的生動氣息,像是畫師照著圖譜死板地臨摹,而非師法自然的寫生之作。”
    他的手指在空中比劃著,“尤其是這鹿眼的畫法,過于工整卻無神,每一只鹿的眼楮都一模一樣,像是用同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完全沒有個體差異和生動表情。”
    “這種千篇一律的畫法,得是民後期仿乾隆的典型特征,那時的工匠雖有技巧,但匠氣太重,缺乏真正官窯那種渾然天成的靈氣和神韻。”
    陳陽的目光轉向一旁面色愈發難看的鹿老板,語調依然溫和卻不失鋒芒︰“現在我們再來看看鹿老板的這對青花山水人物瓶。”
    他走向那對瓶子,眼神專注得仿佛在解讀一部古代密碼︰“鹿老板,您這對瓶子,我承認,乍一看青花發色確實夠深沉,甚至還有些許暈散效果,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經過歲月洗禮的老物件。”
    “這種做舊手法,在現在的仿制市場上可不算高明。”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鹿老板一些心理準備的時間︰“真正的行家看器物,絕不能只看表面現象。您仔細看看這胎體......”
    陳陽說著,極其小心地拿起其中一只瓶子。
    那動作輕柔得仿佛在撫摸嬰兒的肌膚,然而當他的指尖輕叩瓶身時,卻發出了一聲略顯沉悶的聲音,在安靜的當行內格外清晰︰“您听這聲音,就能感受到問題所在。”
    “真正的道光青花,胎質堅密厚重,敲擊時應該發出清脆悠長的金屬般聲響。”
    “而您這件,胎質過于粗松,手感發飄,而且飄的有些過分了,我毫不夸張地說,就差跟紙一樣了。”
    “這種輕飄飄的感覺,是胎土配比不當造成的,絕不是古代工藝的特征。”
    陳陽將瓶子輕輕翻轉過來,指著底足露胎處那一圈紅色痕跡︰“再看這底足的露胎處,火石紅雖然有,但明顯是用化學成分做舊出來的。”
    “您看這顏色分布,太過均勻呆板,缺乏自然老化應有的層次變化和隨機性。真正的古代火石紅,是在長期使用和氧化過程中自然形成的,會有深淺不一的漸變層次,絕不會像您這件這樣整齊劃一。”
    他重新將瓶子放回桌上,目光專注地凝視著瓶身的山水畫面︰“最關鍵的問題,還是在這山水畫法上。”
    “你讓大家看看,這筆觸,筆力軟弱無骨,完全沒有道光時期那種蒼勁有力的筆法特征。”
    “山石的皴法更是混亂不堪,什麼解索皴、米點皴、斧劈皴混雜在一起,卻沒有一種畫得到位,這說明畫師對傳統山水技法的掌握非常粗淺。”
    陳陽指著畫面中的幾個小人物,語調中帶著一種專業的嚴謹︰“還有這些人物的開臉,模糊不清,五官比例失調,完全沒有傳統人物畫那種神形兼備的韻味。”
    “這絕不是道光時期官窯,甚至都不是當時民窯應有的水平,更像是民國時期一些普通窯口的匠人仿造之作,而且仿得並不高明,充其量也就是個粗制濫造的水平。”
    最後,陳陽直起身來,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語調中帶著一種不容辯駁的結論性判斷︰“鹿老板,恕我直言,您這件器物,與其說是民仿清,還不如說是仿民仿清,這可就差得太遠了!”
    “這樣的東西,別說是道光官窯,就連民國的普通仿品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工藝品罷了。”
    陳陽的話音落下,整個當行內陷入了一片死寂,童老板和鹿老板的臉色已經從紅潤變成了鐵青,其他在場的老板們也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成為下一個被點名的對象。
    這種專業而犀利的點評,就像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毫不留情地剖開了仿品的偽裝,將真相血淋淋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陳陽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句句精準,刀刀見血,專挑那些只有行家里手才能瞧出的致命瑕疵下手。
    他指尖輕叩瓶身時,那一聲聲不緊不慢的脆響,落在童老板和鹿老板耳中,卻像是鐵錘一下下敲擊在他們心上。
    兩人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原本因物件被挑中而泛起的紅暈,此刻盡數化作了慘白,緊接著又透出一股鐵青。
    他們當然清楚自己帶來的東西有幾斤幾兩。這些所謂的老物件,不過是些粗制濫造的低仿品。
    他們打的主意,本就是趁著這次機會渾水摸魚,混些濫竽充數的物件進來,想著陳陽這次點名要次品、仿品,而且數量眾多,即便看出些問題,也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能糊弄到國外拍賣行去,那這幾件低仿品,那可是一筆不菲的收入。
    可萬萬沒想到,陳陽不僅一眼看穿了他們的心思,還將那些刻意遮掩的瑕疵一一扒了個干淨,連最細微的火石紅浮于表面、胎體過輕的破綻都沒放過。
    更讓他們難堪的是,陳陽語氣平穩,不帶一絲情緒波動,卻字字如針,句句戳心,讓他們連反駁的余地都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