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小小昏君
“女郎,刺史府到了。”
女子被僕女扶下馬車,抬頭看著刺史府高大的門楣,幽幽一嘆。
“好生氣派。”
這時她才發現有人在注視著自己。
回過頭,恰與馮蘊打量的目光對個正著。
馮蘊微微一笑。
善意的,溫和的。
女子卻冷淡,掉開臉叫僕從。
“叫門吧。”
“喏。”
馮蘊靜靜地看著,淡淡地一笑。
“不是安渡人,遠方來的。”
裴獗坐在車里,原是沒有注意。听到她的話,這才順著視線看了一眼。
這時,門房出來了。
跟著一道出來的,是刺史府的管家,很是客氣的將馬車引到側門,徐徐而入。
馮蘊有些好奇,差葛廣去問,那是誰家娘子。
刺史府的門房不認得葛廣,卻認出了馮蘊的馬車。
時下的世家出行,常會在馬車上掛出家族的徽記,方便旁人辨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馮蘊是為了行商方便,也為長門設計了一款徽記,是她自己親手畫的。
圖案是松果風鈴的幻化,安渡城少有人不知。
所以,她方才沒有從那輛馬車上看到徽記,卻能一口斷定,女子不是安渡人。
門房看一眼馮蘊,客氣地跟葛廣小聲交談。
葛廣回來,在簾外小聲道︰
“說是弘州楊氏的女郎,前來投親。還說,其父曾任興和朝的中書侍郎,跟刺史君親厚著呢。”
馮蘊在心里琢磨一下。
不認識。
裴獗看過來,“興和朝中書侍郎,楊弓。”
這麼一說,馮蘊恍然大悟。
“那這位娘子豈不就是毀婚賀傳棟的楊家三娘,楊令香?”
楊三娘的名字,是文慧私下里告訴馮蘊的。
也是她從賀傳棟那里听來的。
馮蘊淡淡地道︰“楊家不是瞧不上賀家嗎?現在賀家有權有勢,要另娶新婦了,又巴巴地找上門來,是要做什麼?”
裴獗道︰“中京事變,中書侍郎楊弓慘死禁苑。”
馮蘊道︰“那也不是賀洽去放火殺人的,跟他什麼相干?”
裴獗道︰“楊賀兩家本有姻親。賀夫人姓楊,出自弘州楊氏。”
“原來如此。”
馮蘊眼神微微一暗。
她將裴獗的消息和文慧說的那些事情融會貫通,很快就弄清楚了原委。
賀夫人楊氏和這位楊三娘子,其實是本家的堂姑佷。
楊家三娘正是賀夫人親眼選中的兒媳婦……
當初,楊家的門楣遠遠高于賀家,賀夫人下嫁後,一力促成兒子和堂佷女的婚事。
楊家三娘幼時身子弱,差點沒養活,從小就是個藥罐子,楊家也就同意了這樁婚事。
可隨著姑娘日漸長大,身子骨慢慢壯實起來,而賀洽父子一直沒什麼大出息,又投效軍中,在楊家看來,賀傳棟不是佳婿人選,就委婉地拒了婚。
楊夫人雖然傷心,但那是她的娘家,最多也只能怪丈夫和兒子不爭氣,不會當真跟娘家去鬧。
楊三娘很快就另外許了人家,是光祿大夫李毅家的三郎。
李毅和李宗訓都出自隴西李氏,但李毅是本家,李宗訓是旁支。李宗訓得勢後,為了彰顯自己在家族的正統,對本家的兄弟很照顧,李毅跟著他鞍前馬後,也算得勢。
楊家上趕著跟李家結親,有巴結丞相府的意思。
可運氣不太好。
這位楊三娘子還沒有過門呢,李家三郎就因帶她去看劃龍舟,掉水里淹死了。
有目擊的人說,李三郎是因為護著楊三娘子,才因人擠人,擠到河里去了。
總之,楊家和李家的婚事雞飛蛋打不說,平常見面也分外眼紅,很不對付。
李家說是楊三娘子把未婚夫婿克死的。
至此,梁子結下了,李宗訓對楊弓也不太親厚。
中京事變時,李宗訓要北逃,楊弓自然不願跟他去鄴城。
當時北雍軍佯攻禁苑,內城里慌成一團,楊弓不知真假,偷偷前往投靠,讓李宗訓的人發現,亂刀砍死。
當然,這些只是外間的猜測。
北雍軍看到他的時候,已然死在一灘血泊之中,不是自己人殺的,肯定就是對手殺的。
至少李宗訓認不認這樁官司,不得而知。
李氏一黨逃往鄴城以後,中京亂成一團,緊接著又發生蒼岩山之戰,楊家人後來下落如何,不為人知。
裴獗道︰“楊侍郎頗有學問,也是可惜。”
馮蘊撇嘴,“他不過是怕去鄴城,受李宗訓一黨排斥。要是當真因為大義而投靠北雍軍,我還能敬他幾分。”
裴獗看她一眼,不說話。
她從一開始就因為文慧對楊家有了敵意,說什麼都是無用的。
馮蘊也知道這一點。
也正因為此,她才生氣。
再有三天,文慧就要大婚了。
楊家三娘早不來投靠,晚不來投靠,這個時候來是要做什麼?
文慧將如何難堪?
這些日子文慧為她打理玉堂春的營生,沒少出力氣,是馮蘊的心腹,她是不會容許自己人受欺負的。
尤其,在這些瑣碎事件的影響下,很多早已遺忘的事情,突然便紛至沓來。
文慧上輩子是賀傳棟的小妾。
&t;div cass=&ot;ntentadv&ot;> 而賀傳棟後來也娶了妻室。
正是姓楊的。
那麼,上輩子那位倒霉的李家公子也是看龍舟淹死了,楊三娘子得了個“克夫”之命,不好再許人,這才調過頭來找上曾經瞧不上的賀家。
賀洽本是寬厚之人,待賀夫人又極是恩寵,內宅里的事情,自然賀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原本重生歸來,馮蘊一直在努力改變命運……
她的,以及其他人的。
很多事情都跟上輩子不一樣了。
比如,文慧即將成為賀傳棟明媒正娶的正頭娘子……
楊氏的到來,時間還趕得這麼巧,就像是宿命之輪的掰扯,要把事情引入既定的軌道似的……
馮蘊心生涼意,很是不安。
“不行。這事不能稀里糊涂的過去,我更不能當著不知情。”
裴獗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這是賀家的私事。
他們沒有立場去干涉。
他拍拍馮蘊的手背,提醒道︰“消消氣,陛下還在這里。”
“阿元又不是外人,讓他看一看人心險惡也沒什麼不好,往後才知道避開。”
裴獗︰……
一陣沉默,他慢慢道︰“國事依國法,家事有家規。不該你我出面。”
馮蘊看著他道︰“文慧是我的人。”
她沒有娘家。
馮蘊如果不幫她撐腰,她就得生生讓人壓死。
裴獗靜靜看著她︰“你要如何?”
馮蘊道︰“賀家要麼另外安置這個堂佷女,要麼就跟長門斷了這樁姻親。膽敢背後搞小動作,偷偷摸摸把人接回府里,當少夫人看待,我是不依的。”
裴獗不說話。
一個大男人,不便說什麼。
馮蘊看他眉頭微擰,微微挽唇。
“大王可是覺得楊三娘子可憐?舊愛求到門前,也該出于道義接濟?”
裴獗眼一睜。
這跟他什麼關系?
馮蘊冷冷的︰“男人最愛以道義為名,掩藏內心的齷齪。說到底,還不是想齊人之福,舊愛新歡都想要。”
與其說是在罵賀家,不如說是她突生的感慨。
裴獗眼看火燒到身上,直嘆無妄之災。
雖然他也認為賀家會這麼處理,但與己無關的事,他不想操心。插不上話,他嘶的一聲,低眉垂目,捂住胸口。
馮蘊側過臉去,抓住他的手,按到肩膀上。
“大王,你傷在這里。”
元尚乙方才一直沉默,突然抬起眼,盯著馮蘊,“娘子不想這個楊三娘子投靠刺史府,對不對?”
好乖的孩子。
不問對錯,只問她是不是想……
馮蘊點頭應是,“他們毀婚在前,現在在別人大婚前來投靠,很沒有道理,不要臉皮。”
裴獗眼皮微微一顫。
“不要臉皮”這種話,不合適在皇帝面前說,還是這麼小的皇帝。
但馮蘊待元尚乙,就沒有外道之心,從不避諱。
元尚乙也習以為常,點一下頭。
“不要臉皮。”
裴獗眉頭皺得能夾死個蒼蠅。
這不,皇帝轉頭就學到了。
元尚乙也蹙著小眉頭,仿佛在思考什麼。
半晌,馬車剛剛駛過街口,他突地眼楮一亮。
“那我可不可以下一道聖旨,讓賀刺史不許收留此人?”
裴獗︰……
馮蘊也愣住了。
轉眼,她輕輕笑了起來。
“這麼做,只怕對陛下的名聲有礙。”
元尚乙搖搖頭。
“我只要娘子高興。”
裴獗眼皮一跳。
這……
小小的一個昏君啊。
馮蘊卻笑得合不攏嘴。
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的維護一個人,除了這麼小的孩子,還能有誰?
她將冰盆里鎮著的果子拿一個出來,又用絹子擦擦元尚乙的小手,塞給他吃。
“這件事,我自有主張,還用不著阿元出手。殺雞焉能用牛刀?阿元的力氣,是要花到大事上的。”
元尚乙年歲小,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好的。沒有想到會得到娘子的夸贊,小臉兒紅撲撲的,顯得有些歡喜。
裴獗看著這一大一小,目光復雜,不知道在想什麼。
馮蘊回到長門,下車就叫葛廣。
“把文慧叫到書房,我有話跟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