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靈族都從房間當中離開之後，基里曼擰著眉頭瞪向了藤丸立香︰“看來你藏了很多事沒有對我說過。”
很奇妙的，這個在面對艾達拉德時展現出了與體格不成比例的氣魄的小姑娘，在面對原體這條語氣算不得強烈的質問時，她卻在椅子上表現得像個漏氣的氣球一樣︰“……因為你也沒問……”
基里曼再一次露出了很不贊同的目光，但因為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因為正在後台奔逸、佔用了大量內存的許多線程而降低了威力。
極限戰士原體的思考方式相當靈活。雖然早年，他在自己的兄弟中間經常被評價為古板無趣，但他思維的靈活性確實在所有原體當中無出其右。在藤丸立香和艾達拉德交談、他又礙于不能搶奪談話主導權而被迫沉默的這段時間里，他已經在自己的大腦當中飛快地理順並接受了新獲知的這些情報。
當然，藤丸立香能把這件事拿出來說，就說明這個幾乎必然會分裂帝國的計劃是帝皇首肯了的。他的其他兄弟知道這回事並且同意了嗎？康拉德，作為正在改過自新的叛徒，在這事上肯定沒有話語權，但不確定他是否對此事知情，又是否已經將它告知了科沃斯；費魯斯，費魯斯顯然知道，並且會在短暫的心理斗爭後把這看做又一場挑戰，他過去的一連長蓋博瑞•桑托正進行的研究能佐證這一點；聖吉列斯的狀態存疑，故而暫且不談；多恩和他自己在今天之前都被蒙在鼓里；再就是只在藤丸立香報告上出現了一個名字的萊昂……
他的一部分線程在思考自己應不應該同意這個計劃，一部分在模擬他的其他兄弟如果不同意會發生什麼，還有一部分在針對這個計劃成功達成目標後必然會產生的那一地雞毛做預案，更有一部分在演算如果計劃失敗了又該怎麼辦。就算他是原體，也感覺自己的大腦幾乎要被如此多的思緒給塞滿了。基里曼不得不主動清除一些因為目前掌握的信息太少而逐漸在純粹的猜想當中跑遠的、不切實際的構想，努力把至少一部分的注意力拉回到現實當中。
“我非常肯定，我錯過了很多事。”他逼視著在椅子上越縮越小的藤丸立香，“現在，我問了。”
“哦，嗯……那我們從哪里開始說呢……”小姑娘很尷尬地從裙擺底下重新掏出她的平板電腦，逃避似的低頭在上面點點戳戳地亂翻。
——
“你對他們說了什麼？”
馬庫拉格之耀號上，分配給死神軍的艙室區域中，一段非常不適合作為談話場地的走廊里，伊芙蕾妮攔住了歸來的艾達拉德，近乎逼迫地發問。
作為被逼問的一方，艾達拉德神態自若，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心虛︰“我只是確認到了我該確認的事實。這是為了我族的將來，姐妹。”
伊芙蕾妮沒有理會那個親昵的、顯然在嘗試與她拉近距離的稱呼。通常她不會這麼做，正如通常她不會在這樣一段對靈族來講總是有機械嘈雜的運作聲的走廊中無禮地攔截一位先知進行談話一樣。她在盛怒中將自己灼灼的目光投向了艾達拉德的背後——先知帶領著的、人數不多的擁躉們也同樣來自于死神軍。現在，他們都因感覺到了首領的憤怒與失望而慚愧地別開了視線。
“我們確實得要利用人類的力量才能達成我們的計劃。”艾達拉德試圖把伊芙蕾妮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但我們也不能任由人類那愚蠢而狂妄的規劃斷送了我們全族的性命與靈魂。”
“艾達拉德先知，你在阻止一件必然會發生的，甚至你自己也曾經策劃過的事。”伊芙蕾妮優美的語調當中飽含著憤慨，“當你在那顆水晶鑄就的衛星上將低語之神喚醒時，難道沒有預見到最終如斯的結局嗎？”
艾達拉德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確實，是他一手策劃了靈族死神的誕生與甦醒，但嚴格來講，那個儀式失敗了。如果當時的儀式沒有因為外力干擾而失敗，那麼現存方舟靈族中九成以上的人口以及所有的先知的靈魂，想來都已經成為了“令伊尼耶德徹底降生”的代價與祭品。或許艾達拉德自己也會在後來回想時對這次失敗感到慶幸，甚至死神軍當中的許多人也有類似的想法——如若不然，他們就不會有走上“第七道途”，以尋找“在不殺死全部族人的前提下令死神真正降生”的機會。
這一指控確實令始作俑者感到尷尬，但這點尷尬轉瞬即逝。艾達拉德再開口的時候，語氣還一如既往地平穩︰“此一時彼一時，死神的女兒。難道我們不正是在為‘盡可能保全族人’的這同一個目標在共同行動嗎？”
“不要再花言巧語地繞圈子了，艾達拉德。”盛怒中的伊芙蕾妮已經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你和人類之主所選擇的先知談了什麼？你接下來又在計劃什麼？”
艾達拉德沉默了兩秒，才不情不願地開口︰“帝皇的傀儡想要將現實與至高天永恆地分割開來，我們沒辦法讓他們停手。”
“——我們不應該對這件事置喙！”伊芙蕾妮的憤怒因激動而更強了一個台階，“死神軍在靈族當中孤立無援，想要繼續深入道途必須依靠帝國的力量！我們比其他任何一個方舟都更需要同人類結盟，但你卻在我們所有人都明確反對的情況下，依然堅持去提出了一個很可能影響盟約關系的話題！”
“——難道你自己的知識和神 的低語都無法讓你理解，如果那些猴子成功了的話，我們的族群會在怎樣的痛苦中緩慢地湮滅嗎？”
“——任何計劃想要奏效都需要時間！先知！尤其是這種規模龐大的計劃！”伊芙蕾妮幾乎是在咆哮，“這是比創生神 更加龐大的儀式，我不認為以人類整體在靈能上的造詣，他們有能力在我們之前找到取得成功的方法！”
“他們已經走在成功的路上了。”艾達拉德平靜而悲傷地回應，“在今天這突然的會面之後，我可以非常確定這一點︰人類帝皇的神選，並不僅僅是 一個的神選。”
他的這段話中蘊藏了一些東西，而伊芙蕾妮毫無疑問地將之捕捉到了。她把自己的目光從先知身上移開，迅速而仔細地環顧了四周。他們的四周本就什麼都沒有，除開帝國艦船即便待機運作時也必然會產生的噪音之外空無一物，但靈族的感官和死神的低語還是讓伊芙蕾妮意識到了什麼︰
“萊莉斯去哪了？”她冷靜地向艾達拉德詢問，“你離開的時間遠比一場會談所需要的時間要長得多。你們真的談了這麼久嗎？還是你趁著這段時間里做了什麼其他的事情？”
艾達拉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柔聲提醒︰“我們該走了。”
“走？去哪？”伊芙蕾妮的聲音迅速恢復了冷硬。她的憤怒仍然存在，但熊熊燃燒著的烈焰已經被約束在了理性的鎖鏈之下。她不再試圖糾纏眼前的先知，而是向著四周的虛空下令︰“維薩奇，我需要你帶人控制住他。我們過後會詳細討論與評審你的所作所為，艾達拉德先知。”
一隊夢魘戰士從廊下的陰影與黑暗當中走出，仿佛憑空出現那樣。艾達拉德似乎對這個景象也早有預料，他沒有反抗，保持著高貴的風度，只在伊芙蕾妮旋風一般轉身、向著艙室內側行進時提出了一個問題︰“死神的女兒，你要去哪？”
“去盡可能挽回帝國對死神軍的信任。”
伊芙蕾妮頭也不回地回答。
——
藤丸立香被基里曼放走的時候，馬庫拉格的夜已經很深了。這個故事告訴大家，如果你有了一個非常卷的、效率至上的，並且很會畫餅的同事，那麼即便你並不想卷，有時候也會稀里糊涂地被帶著卷生卷死。
一夜沒睡的藤丸立香就是如此，甚至等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時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被扔進了滾筒洗衣機里卷了又卷。但她環顧四周，很快就發現，房間里除了她這個在生理指標上非常標準的“凡人”之外，所有人都精神得很，仿佛完全沒有被這正常算下來長達八小時的會議馬拉松影響到生理狀態——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這都令她感到一陣不平衡的窩火。
生理上的疲憊略微加劇了當事人心中產生的負面情緒，但更令當事人窩火的是，這八小時的會議馬拉松竟然沒能成功解決所有問題——倒不是效率上有問題，只是他們的議題前後涉及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想要一項項全部拿出來詳細討論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因此，基里曼只從中挑選了最為重要的一些，並決定把剩下的細節問題放在以後。
出于某種當事人不願意細說的原因，基里曼突然對“讓迦勒底趕緊回到巴爾去”這件事表現出了莫名的堅持。在先知到來之前，他們已經就科茲與科拉克斯在亞空間中對“嘉許星”的遠征進行了討論。基里曼已經讀過了科茲發給藤丸立香的戰報，考慮到帝國實際上不需要這個已經被黑色軍團佔據、作為中轉站的星球上任何的產出，這場遠征當中“正經的”戰役在海戰結束後就已經宣告終結了。帝國軍隊接下來需要做的就是要把需要保留的空港設施稍微清理一下，然後直接核彈洗地，等著姍姍來遲的機械教在上面進行土工作業。當然，聯軍在這個過程中撿到了夜幕號完全是意外之喜，這部分的討論除了核對現狀之外，主要就集中于該如何處置這艘一度叛亂的榮光女王級戰列艦上。
等到先知走了之後，他們的話題順著“你怎麼收到的大裂隙里的消息”又跳到了“靈能麻瓜基里曼到底什麼時候能加入原體工作群”這個問題上。其實這個問題已經被桑托解決了一大半，原型機現在還在要塞地下專門的那個房間里放著，本質上只剩下一個接入波段的問題需要搞定。作為原型技術專利持有人和實際應用中的服務器管理方，藤丸立香覺得她完全可以多待幾天，把這個問題徹底解決掉再走。但基里曼依然堅持認為“你不應該待在馬庫拉格了”，他的選擇是單獨把桑托扣下。
桑托本人沒什麼意見，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下了，但藤丸立香還是為自己多爭取了一天的居留時間——無論如何，她都要親自下樓去看看福格瑞姆的克隆體目前的狀況。帝國聖人和帝國攝政在這個問題上吵了十分鐘出頭，最終帝國聖人靠了一手親情牌成功取勝。
接下來，在巴爾起建的第二星炬相關問題上，則因為費魯斯很快就要蒞臨指導，而被基里曼了解了基本情況之後就輕輕放過。隨後的才是重頭戲︰帝皇之前提出的那個非常想當然的，“把基里曼從帝國攝政的位置上拿下來，把多恩放上去”的幽默需求，該提了。
當然，藤丸立香沒有原話復述。她的智商和情商都不允許她這麼干。相反的，她把帝皇的旨意轉化為核心的“又一個企劃”本身，簡略地陳述了一下緣由與需求之後，委婉地提示基里曼︰這件事恐怕還得您在百忙之中撥冗回到泰拉，御駕親征啊。
簡要地說，帝皇重新提出了“恢復神聖泰拉生態環境”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命令。其實最開始的最開始，這是藤丸立香剛在星炬里落地，隔著亞空間的帷幕觀看了帝皇對當今“地球”環境的靈能實時影像之後，在痛難信之下立刻開始自發論證的一件事。但隨著她對帝國現狀了解的逐漸深入，加之帝皇也表示“還有許多更優先的事項”，她也就暫時放棄了。
——無他，就當前神聖泰拉上那往最少了說也高達兩千億的人口，以及幾乎密鋪在星球表面、不露一絲空地的巨大巢都，就已經令任何環境改造計劃無從下手了。加上神聖泰拉又是整個帝國的行政中心和絕對的聖地，無數部門官僚的權力在此處盤根錯節地交纏在一起，先不說花費的問題，想要兵不血刃地把這件事辦成就是基本不可能的。藤丸立香高度懷疑，哪怕基里曼真的動手開始干這件事了，以他冠絕帝國的政治手腕，想要全程不動刀兵地達成目的，也只能說是希望渺茫；而這項計劃一旦開始，光是前期的疏散安置工作，可能就得花上一個世紀左右。
這個工程時長的跨度實在不是藤丸立香能踫瓷的，但這一次帝皇的標準（在藤丸立香的駁斥與拉扯之下妥協地變得）沒那麼高︰他不需要整體環境的改變，只要泰拉上能再出現一小片“海”，滿足一下玄學上的象征性就行。藤丸立香因此覺得這事花上個十年左右應該勉強能成，雖然她也不是很清楚，帝皇要這個象征干什麼用。
總而言之她把可行性企劃交給了基里曼，然後解釋了一些諸如“人類種族起源于泰拉，泰拉生命起源于海洋，所以在亞空間意義上，這個‘源頭’的象征會影響到人類本身繁榮與否”的緣由。實話說，如果把這話放在她那個年代，藤丸立香肯定會信，但在這個人類的足跡幾乎已經遍布了銀河的時代，這個說法就顯得可疑起來了。
別的不說，泰拉上的海洋自統一戰爭之後就已經消失了（別管它是因為什麼亞空間原因消失的），但要把這件事和叛亂結束後的一萬年里，帝國一直在走下坡路的現實聯系起來，那還是太過牽強了。
很顯然，基里曼不相信這個說法，藤丸立香也沒法在一個自己都不怎麼信的話題上說服一個原體。不過好在，他在大遠征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從帝皇那里接受一些莫名其妙、想不明白理由的任務了，現在由藤丸立香所轉達的這一個也不算是非常過分，因此，在對方把帝皇給抬出來之後，他對此也沒有太大的異議，只是在執行方面與對方談了很多細項。
最後的一點時間里，他們聊了聊多恩的話題。基里曼听說了他這次降落之前發生了什麼，也同樣認為藤丸立香和他的兄弟應該更正式地認識一下。但在藤丸立香試探著想要借此增加自己的居留時間時，帝國攝政依然很嚴肅地拒絕了。他堅持，讓藤丸立香在這一次的訪問中，最多只應該再看一下據說精神上有些異狀的福格瑞姆克隆體就結束——如果迦勒底可以應對他身上的狀況，就把他放在風暴邊界號上一起帶走去巴爾；如果迦勒底應對不了，那就繼續把他關在赫拉要塞地下，留給基里曼親自頭痛。
總而言之，這個超長的會議馬拉松以這些議題結束了。在結束之前，帝國攝政還提醒了一下藤丸立香，走的時候不要忘記帶西吉斯蒙德，才宣布她可以刑滿釋放。散會之後迷迷糊糊走到房間外，呼吸了兩口新鮮空氣又打了個哈欠的藤丸立香在原地努力開動了一下自己疲憊的腦子，然後抬起手來拍了拍自己的臉︰
“不睡了。”她揉了揉眼楮，強打起精神，對身邊的阿庫爾多納說，“見完樓下那位之後我還得看一下西吉斯蒙德到底被卡在什麼事情里了——怎麼日程莫名其妙地又變得這麼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