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言城城境外三十里。
言明和李嚴已率人在此恭候多時。
李治平的儀仗還未出現在眼前。
李嚴這方,都在萬分緊張和恐懼之中煎熬,整齊劃一的隊列之中,已有數人不堪忍受昏厥過去。
言明這方,就全然沒有出現同樣的狀況。
而言明和言彬時常交談,神情竟然還顯得輕松。
看在李嚴眼里,不由更加加深了他的疑惑和不解,他再次想起了多日前言明打听李治平,與昨日听到李治平親臨時的那種從容。
在昨日最初的不安之後,李嚴一再想起言明的反應,其實是稍稍松了一口氣的。
他雖不知李治平為何會親臨言城,更不知言明到底知道些什麼,又是怎麼知道的,但倘若言明真的早知道,卻能那麼從容不迫,就代表事態並非他原本想的那樣。
只要言城無事,李嚴就能保住。
只是全然被蒙在鼓里,讓李嚴產生了自我懷疑,這種感覺讓他極度不舒服。
正欲走向言明說上兩句,就在這時,驛道前方出現一隊人馬,當看清最前頭的“秦”字大旗,李嚴俯身跪地,道︰“跪迎首輔大人。”
身後一列跟著跪地。
而言明和言彬只是下馬站著,看著李嚴那方迎駕的人那副卑躬屈膝奴顏畢露的姿態,往日對他們有多麼憎恨,現在就有多麼鄙夷。
卑微的人狐假虎威,比那真正的惡虎更讓人厭惡。
儀仗隊走到李嚴和言明身前數丈停下。
八匹大馬拉乘的馬車旁,一人驅馬靠近,看著跪在最前頭,頭都不敢抬的李嚴,道︰“李司座?”
李嚴埋著頭,道︰“是。”
馬上的人又看向另一側站在最前頭的言明,道︰“言城主?”
言明正色點了點頭。
馬上那人道︰“首輔大人請二位車上一敘。”
李嚴畢恭畢敬地站起,轉身向言零道︰“調轉開路。”
言零起身,大聲道︰“起,調轉開路。”
言明向言彬點頭。
馬上那人道︰“李司座,言城主,請隨我來。”
跟著馬上那人身後,走到儀仗隊中間停著的大馬車旁,道︰“二位請。”
李嚴猶豫著不敢動,言明卻一如平常地踏上馬車,掀開車簾,緩緩走了進去。
馬車寬大,又足夠高,言明就站在門口直視著那個坐在他前方不遠同樣直視著他的人,那雙眼楮深不見底,那人坐著也令人感覺身姿英偉,臉上神情有一種難言的平和。
這個人當然就是李治平。
言明知道,執掌天雷宮這種霸權權柄,卻能兼具威嚴不外發的平和,他若是敵人,將會比他的父親更加可怕。而他若是朋友,也將會是最可靠的那個。
李治平也從言明的臉上姿態上看出來平靜從容,只覺此人非同一般的沉穩。
照面匆匆。
李嚴走入,慌張跪拜,埋頭道︰“屬下拜見首輔大人。”
李治平的眼楮從言明身上離開,看向李嚴,溫言道︰“族兄請起。”
李嚴意外地抬頭看了李治平一眼,馬上又低下頭去,道︰“屬下不敢,請首輔大人治罪。”
李治平淡淡一笑,道︰“治什麼罪?”
李嚴道︰“首輔大人親臨,必是屬下有重大失職。”
李治平道︰“那族兄說,你失職在何處?”
這一問,讓李嚴不知如何答了,結舌道︰“屬下...屬下...”
本想說紫火出現在黃龍山,犯下了重大失察之罪,但天雷宮多日沒有派人來追查,現在時隔十幾日,李治平親臨是不是因為這件事,他也拿不準了。
李治平笑道︰“公事且到了言城再說,現在你我是族中兄弟見面,快快起來。”
李嚴看著李治平至少沒有現在問罪的意思,慢慢站起身,道︰“多謝首輔大人。”
李治平嘖了一聲,好似不悅地道︰“什麼首輔大人,還沒到言城。”
嘖那一聲,讓李嚴一驚險些又跪了下去,後面的話,又讓李嚴唯唯諾諾地干笑了兩聲。
言明在一旁看著眼里,見李治平沒有表現出一絲威嚴,但李嚴對他的敬畏卻是刻在骨子里的。
李治平向兩人探手示意,道︰“族兄,言城主,請坐。”
李嚴猶豫了一下,還是躬著身子走到李治平身前一側坐下。
言明坐在了另一側,道︰“多謝李首輔。”
李治平面含笑意,道︰“剛才已經與族兄說了,現在還是私人會面。言城主比我年長,叫我一聲治平即可。”
言明客套道︰“不敢。”
李治平笑笑,也不多在這上面糾結。
停下的馬車再次向著言城轉動車輪,從這里到言城還有將近兩個時辰。
三人座前矮桌上已經備好了薄酒。
李治平道︰“族兄,上次相見,還是九年前百英決時。”
李嚴點頭道︰“是。”
李治平又看向言明,道︰“也是在那時,與言城主見過一次。”
言明點了點頭。
那時李治平才三十出頭,很是低調,百英決時,只是跟著李令山身後,一言不發,誰也對他無從了解。
所以,言明過去對李治平並沒有多少印象。
李治平斟了一杯酒,李嚴和言明也先後自斟了一杯。
李治平舉杯道︰“相隔千里,相見不易。來,為再次相逢干一杯。”
同飲一杯。
放下酒杯,李治平從袖里取出一封信,遞向言明,道︰“出發前一日,我去見過了言二城主,有一封家書轉交給言城主。”
言明接過信封一看,沒有封口,取出信紙展開一看,簡短的信,一眼就看完了,臉上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是沉思了片刻,瞥向李治平,道︰“李首輔看過這封信嗎?”
李嚴臉色一變,沉聲道︰“言城主,說話注意分寸。”
客居在七客府的人,實則是為質,為質之人的書信往來,天雷宮當然都會檢查,在李嚴看來,這是明擺著大家都知道的事,問出來就是諷刺挖苦表達不滿。
李治平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看著言明,道︰“我說沒看過,言城主信嗎?”
言明把信紙遞給李治平,道︰“那李首輔不妨看一看。”
李治平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接過信紙看去,信上寫著︰兩個月前,李治平已見過行兒。弟安,勿掛念。
寥寥十幾字。
再把信遞還給言明,李治平滿眼深意地與言明微笑對視了一眼,道︰“言二城主真是個通透之人。說起來,你們言家當真是個個都不簡單。”
言明把信收好,微微一笑,道︰“李氏才稱得上是藏龍臥虎。”
表面上是互相恭維,實際上已經不動聲色地溝通了很多訊息。
言先的那句話,是因為當李治平找到他,說了要出訪言城而後還要先後去往各城時,他不知外界的情況,不知言明已經得到了消息,只能把他確認的事告訴言明。
兩個多月前,李治平第一次見到言行後,就去拜訪了言先,而兩個月後,言行又出現在了黃龍山,在言先心里就能確認李治平第一次見到言行後放了言行這件事沒有說謊。
把這件事告訴言明,但別的不能確認的事都沒說,就是告訴言明,李治平值得一定程度的信任,但言先至少還不能完全信任李治平。
而言明把信主動交給李治平,就是告訴李治平,他的信任在言先之上。
從言明見到李治平的反應開始,到言明主動把言先的信交給李治平,李治平就知道言明已經得知了他與言行之間的聯系。
但究竟是言行自己告訴的言明,還是言明從盟友處得知的,李治平現在還不清楚。
畢竟言行雖然逃了,但究竟是不是已經回到了言城,是不是已經醒了,他還不能確認。
不論如何,這是個很好的開始,取得了信任,後事就好辦多了。
李嚴看著李治平和言明兩人,那種這兩個人之間有著某種不被察覺的聯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心里不舒服的令他自我懷疑的感覺也更加強烈。
還有李治平那句貌似恭維的話,‘你們言家當真是個個都不簡單’。
這句話本該想到的是言明四兄弟,言明和言先在話題中自然不多說,言信此前威震監察司和執禁團,一頭紅發疑似太玄相,而言休當年更是掀起了一陣風浪。
這四兄弟的確都不簡單。
但不知為何,李嚴莫名又想起了那個他親手放出言城的言行。
這個本該被忽略,無人在意的紈褲公子,近來不時地讓李嚴感到不安。
接下來,三人時不時飲上一杯。
李治平問起了當下言城的救災事宜,問起了言城的風土人情,向李嚴說起了李家近況...當真是閑聊了,氣氛輕松,如李治平所說就是一場私人會面。
最後,李治平又問起了李嚴和言明也算是共事多年,各自對對方的評價。
言明笑笑,不說話。
李嚴不知李治平何意,思索著,沉默了下來。
李治平看看兩人,道︰“怎麼,二位之間,該不是心有成見?”
言明道︰“李司座奉命行事,職責所在,我與李司座並無私怨。”
李治平道︰“那言城主不妨說說,你是如何看李司座的。”
言明看著李嚴,道︰“李司座確有執掌一方的才干,只不過,若能多一點仁心,就更好了。”
這話是說給李嚴听的,也是說給李治平听的。
仁心二字,過去從不曾在天雷宮和大秦的字典里。
李治平听懂了,這也正是他致力于改變的事,點了點頭,看著李嚴,道︰“族兄呢,如何看言城主?”
李嚴不知李治平想听到什麼,猶豫道︰“言城主...”
李治平道︰“族兄不必多慮,心里如何想就如何說,我只是想先了解言城主一點。”
李嚴看了自斟自飲毫不在意的言明一眼,道︰“說心里話,我對言城主是敬佩的。”
李治平眉頭一挑,道︰“哦?此話當真?”
李嚴點頭道︰“當真。”
李治平呵呵一笑,道︰“族兄恐怕是第一個生此心的一城司座,甦城大家都知道有別,且城主甦墨滿負盛名,但甦城章息寧對甦墨只怕心中只有恨意。族兄對言城主的敬佩,是從何而來的?”
李嚴道︰“言城主當然遠比不得甦墨一身盛名,不過,言城主與甦墨有一樣是相同的,言城主也是一個修道者。說實話,最初的時候,言城主接了言城城主位,我本是很擔心的。但多年下來,若非早知道言城主本是修道者出身,僅看處事作風,全然沒有一絲修道者的影子,相反,深諳權謀之道。在其位謀其政,說句不當的話,一城之主要把握與天雷宮的平衡,必然與該城道門有諸多不合。可言城主,在與監察司相安無事保持平衡的情況下,卻能完全掌控和約束離火殿。我自問,換做我是做不到的。”
李治平倒是沒想到言明能完全約束離火殿,這倒是令他眼前一亮,道︰“如此說來,倒的確是常人難以做到的,確當敬佩。”
道門有道門的行事準則,各城與監察司和執禁團的矛盾沖突多爆發于修道者之間,可言城沒有這種情況發生,離火殿甚至與言明立場一致,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平衡的維護者。
李嚴慶幸言城有言明這樣一位城主。
但李治平知道,並非是離火殿與言明立場一致,而是言明與離火殿立場一致,只是能做到完全統一立場也極不簡單。
這說明,他們一直都在隱忍,忍常人所不能忍。
能夠支撐他們的,唯有強大的信念。
所以,言城才能夠誕生出言行。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