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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硯蹙眉看著施黛。
他幼時被邪修囚禁,待破解替傀之術、將邪修斬于劍下,便孤身一人四處漂泊。
被邪修綁在身邊的那段時日里,江白硯所見之人不多,皆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殺人越貨樣樣不落。
他年紀尚小,已明白何為人心險惡。
後來行于九州四海,江白硯見到另一種世間情態,或五陵年少鮮衣怒馬,或細水長流煙火人家。
江白硯皆不在意。
世人于他如雲煙,所謂眾生百態,不過是畫卷之上無甚區別的墨點,污濁無趣,在心中留不下痕跡。
但他第一次見到如施黛這般的人。
倘若旁人皆是大小不一的墨點,屬于她的那一團,定要格外張牙舞爪些,撲騰晃悠的模樣,仿佛隨時能從紙上躍然而出。
江白硯猜不透她的心思。
尤其他此刻渾身染血、眼底殺意未散,身旁眾人要麼驚惶不定,要麼退避三舍,唯恐沾染他的腥氣與戾氣。
唯獨施黛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江公子這樣厲害,今後與我同行捉妖,還望莫要嫌棄。我已在刻苦鑽研符法了。”
江白硯輕哂一聲。
他被厭棄久了,還從未得誰說過一句“莫要嫌棄”。
江白硯語氣淡淡“怎會嫌棄施小姐。”
話音方落,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呼“施小姐,江江公子受傷了”
這樁連環凶案雖由他們小隊在查,但昌樂坊鬧出這麼大亂子,鎮厄司自要派人鎮壓。
閻清歡與施雲聲被幾名鎮厄司同僚護送而來,望見江白硯幾乎被血染紅的白衣,閻清歡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江白硯“並非我的血,不必憂心。”
他生有一雙狹長桃花眼,瀲灩清潤,不笑亦含情,因慣于偽裝,嘴角時常勾著弧度。
很能蠱人心魄,令人難以察覺這人芯子早已黑透。
唯一知曉實情的阿狸身子抖了抖。
滅世之災時,江白硯執劍含笑的模樣歷歷在目,讓它每每見他唇邊上揚,都有種此人要大開殺戒的錯覺。
“你們有遇上什麼危險嗎”
一行四人總算匯合,施黛放下心來,將兩人迅速打量。
閻清歡的大氅沾滿塵泥,束發玉冠松松垮垮,肩頭有幾滴濺射狀血跡,來自被斬殺的妖鬼。
施雲聲有些體力不支,面色隱隱發白,正緊緊握著手中長刀,察覺施黛的目光,沉默瞪她一眼。
“有驚無險。”
回想今夜,如同志怪話本走進現實。閻清歡形貌狼狽,眼神卻是興奮“施弟弟持刀護我周全,十步殺一鬼,千里不留行。當真有雪中悍刀之意,大俠風範啊”
被這樣天花亂墜一通吹捧,施雲聲好似吃到一顆酸橘子,小臉用力皺了皺“閉、閉嘴。”
說完蹙著眉,不動聲色看向施黛。
發髻沒亂,斗篷有點兒髒,沒聞到血腥氣。
施雲聲收回目光。
她沒受傷。
教書先生的尸體在院落居室中,閻清歡身為搖鈴醫,去了屋內驗尸。
施黛大學考了警校,可惜還沒報道,就遇上那起車禍。
她從小就對刑偵探案感興趣,壯著膽子跟在閻清歡身後,臨走前將施雲聲托付給一位同僚照看,耐著性子安撫“我們去去就回。屋子里的情形,小孩子最好不要看,知道嗎”
雖然她自己也有些發怵。
但在弟弟面前,一定要表現得是個靠譜的大人
然後理所當然地,在見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殘尸時,險些干嘔。
不知何時偷偷跟在她身後進屋的施雲聲
施雲聲嘴角一挑,語調譏誚“小孩子最好不要看什麼你被嚇到的樣子”
他在狼群長大,未被尋回施府時,過的是茹毛飲血的日子,怎會害怕血肉。
只有施黛會將他看作小孩對待,噓寒問暖還不夠,連稍微血腥些的畫面都不願讓他瞧見。
濃郁腥氣撲面而來,施雲聲默不作聲,看了看施黛發白的臉。
她顯然很不適應這種味道,蹙眉捂著鼻子。
麻煩。
沉默一會兒,小孩沉著一張臉,抬手于半空輕輕扇動,帶來幾縷清爽微風。
仿佛只是他自己覺得太腥,一邊扇風,一邊小聲冷哼“難聞。”
哪里狼族不習慣血腥氣的。
施黛剎那了然,抿唇笑笑,往他身旁湊了湊。
臥房狹窄,空間被腥氣填滿,如同發酵的罐頭。
一具男性尸身橫躺于地面,皮膚被一刀刀反復割開,右手似被野獸啃咬過,掌心消失無蹤。
死者名為陳書之,今年四十有五。
都說術業有專攻,閻清歡今夜戰戰兢兢這麼久,面對這具堪稱猙獰的殘尸,竟漸漸放松下來。
“淡紫雲霧狀小塊尸斑,尚未有銅錢大小”
將狐皮大氅脫下,閻清歡毫不在意地面污血,小心翻動尸首“此人遇害約莫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
施黛“我們從鎮厄司動身前往昌樂坊,正是半個時辰之前。”
他們之所以趕到昌樂坊,是有人來鎮厄司報官,聲稱于芙蓉園見到了新的志怪故事。
想必在那時,凶手已對死者下手了。
“傷口出血極多,噴射狀。”
閻清歡垂首,借著燭火,端詳尸體上的數道血痕“血口邊緣收縮,是生前形成的傷勢此人活著的時候,便被一刀刀割破血肉了。”
臨死之前,此人受過難以想象的折磨。
前胸、脊背、手臂、大腿,每一處肌體皆被銳物切割,宛如凌遲。
閻清歡學醫多年,對尸身枯骨屢見不鮮。無論瞧上去有多 人,不過一灘血肉罷了,不像活人和厲鬼,能眨眼間要他小命。
“脖子上有條勒痕,色澤深紅,乃死前所致。至于手腳和小腹的撕扯傷”
閻清歡道“應是此人死後,被妖鬼分食形成的。”
“什麼仇什麼怨啊。”
一名鎮厄司同僚雙手環抱,輕嘶一聲“生前千刀萬剮,死後還要被妖邪啃食。”
“昨日永慶坊中,尸體同樣淒慘。”
江白硯道“凶手將死者折磨至遍體鱗傷,並剝下他的皮。”
“啊”
施黛恍然“昨日被傀儡師張貼的志怪故事名為畫皮,死者即被剝下皮肉。今日的故事是縊鬼死者脖子上,恰好有條勒痕。”
原來這些故事不僅昭示著被傀儡術操縱的妖鬼,還明示了被害人的死法。
“這還真是,”閻清歡眼角一抽,“囂張。”
放眼整個大昭,行事如此猖狂的凶手能有幾個那些志怪故事大大咧咧往城牆上一貼,幾乎擺明是在同鎮厄司挑釁
有本事來抓我啊。
“今晚被這樣一鬧,明日恐怕整個長安城都能知曉,有人在依照鬼故事殺人了。”
鎮厄司同僚長嘆一聲“我們將昌樂坊里里外外搜尋過一遍,傀儡師壓根沒留線索妖魔鬼怪蜂擁而至,將那家伙的氣息全蓋住了。”
這要怎麼查
施黛想了想“今日貼在芙蓉園的紙,你們可有撕下帶來”
他們听人報案,火急火燎來了昌樂坊,沒來得及去看看芙蓉園里的志怪故事。
同僚听罷點點頭,朝窗外低呼幾句,沒過多久,有人送來一張薄紙。
紙張縴薄,有些粗糙,並非純粹的白,而是泛著淺黃。
紙上的字跡蒼勁有力、鐵畫銀鉤,內容與報案人所言大差不差,是冤魂索命的傳統劇情。
江白硯伸手,輕捻紙頁“縴草紙。”
不愛念書的施雲聲听得雲里霧里,用慣了名貴宣紙的閻清歡一臉茫然。
“縴草紙以皮料與草睫制成,色黃微韌,薄如蟬翼,極為罕見。”
江白硯低聲“縴草紙產于長安周邊,因造價高、書寫困難,很少有人再造。”
總而言之,就是成本高,品質差,已經退出市場。
施黛立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傀儡師倘若單純只寫故事,用街邊隨處可見的麻紙就好。特意選用市面難尋的縴草紙是不是說明,這種紙有特殊意義”
江白硯安靜看她一眼,輕輕點頭“明日,我去查造紙地。”
在房中待了會兒,好不容易能離開,施黛行出院落,長長出了口氣。
夜里微風醺然,一輪明月當空。
因有鎮厄司出面,不久前游蕩于此的妖魔邪祟盡數消散,長街總算恢復往日靜謐。
“你就是施黛”
身後響起清亮女聲,施黛循聲望去,是個著火紅石榴裙的年輕姑娘。
這姑娘濃眉大眼,眉宇肆意張揚,雙手環抱將她細細打量“我名柳如棠,隸屬卯司,是沈流霜的朋友。”
一晃眼,施黛看見盤旋于她脖頸上的一條白蛇。
“是我。”
施黛含笑點頭,好奇道“這位是,柳仙”
大昭以東以北,常有生靈修煉成精怪。
人們將此類精怪稱作“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狐黃白柳灰”
狐狸,黃鼠狼,刺蝟,蛇,老鼠。
修煉成仙,需要大量修為與功德。
倘若久居深山,連半個人影都見不著,功德難以積累。于是不少精怪會尋一名有緣之人,以請仙出馬的方式,與那人一同驅邪祟、除災厄。
恰如俗語所言,“出馬不為名與利,救苦救難在世間”。
被人一眼認出身份,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輕吐信子,低笑一聲,嗓音幽幽“正是。你喚我白九娘子便是。”
“我已問過附近住民,死者是個教書先生,並無家眷。”
柳如棠挑眉笑道“怎麼說呢,此人平日里深居簡出,性子雖然孤僻,但還算循規蹈矩。听說他被殺害,街坊鄰里都覺得詫異。”
白九娘子眼瞳骨碌碌一轉“哦是嗎”
施黛
二位不是一起調查的嗎您能不知道死者是個什麼人上這兒捧哏來了
閻清歡回想看過的話本子,這種時候,就應該說上一句
閻清歡挺直腰桿“死者可有仇家”
“並無。”
柳如棠搖頭“不過听鄰居講,他很怕血。”
白九娘子嘶了聲“等會兒,怕血”
閻清歡
怎麼感覺這蛇,搶了他的台詞
“正是。”
柳如棠“曾有幾名小孩在街邊打鬧,一人摔破腦袋,流了點血。死者踫巧經過,被嚇得跌坐在地。有鄰居好心上前詢問,他只說是打小怕血。”
“一點兒血就把他嚇成這樣”
白九娘子睜圓雙眼,尾巴一晃“ ,這種事兒,沒听說過”
一句話說完,一旁的施黛已摸摸下頜,神不知鬼不覺加入其中“巧了。這種事兒我听說過。”
白九娘子“哦您來來”
閻清歡施黛你怎麼就順利融入了
施黛道“我曾在古籍中看過,要是某人經歷一場難以承受的大事譬如目睹他人遇害、自己遭遇危及性命的威脅、或是被殘忍虐待,當情景再現,此人會表現出極大的回避姿態。”
其實不是古籍,而是二十一世紀的犯罪心理學科普書,在報名警校後,施黛認真翻閱過。
這種下意識的回避,被稱作“創傷後應激障礙”。
施黛繼續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再打個比方,一個人若是溺過水,此後見水,很可能感到驚恐與窒息。”
這個比喻言簡意賅,閻清歡了然道“死者怕血,所以他曾經見過很多血,不,很可能見過一場鮮血淋灕的慘案”
“對�@! br />
施黛打了個響指“再往深處想,說不定那起慘案,正與死者被害的原因有關呢”
她說著一頓“不過說得再多,不過是猜想罷了。要想順藤摸瓜查明傀儡師的真實身份,還得依據江公子的辦法,看看縴草紙的來源地。”
“可惜死者的魂魄已入地府,沒法子召來當面對質。”
柳如棠嘖了聲“要是招魂一招一個準,我們也不必整日奔波了。”
滯留于人世的鬼,皆是陰差陽錯未被黑白無常拘走的游魂,數量不多。
今夜幾十個吊死鬼齊聚昌樂坊,也算稀奇景象。
“今日和昨日都出了事,明日恐怕也不得安生。”
柳如棠懶懶打個哈欠“你們先行回府吧。善後的事,鎮厄司自有人來做。”
她話剛說完,街上忽然拂開一陣微風。
以昌樂坊中心為起始,溫潤白光如水溢散,不過轉瞬,竟將方圓幾里團團包裹。
光暈淺淡如月色,置身其中,施黛只覺心中熨帖,焦慮、恐懼與不安的情緒,一股腦沒了影蹤。
夜風中,隱約傳來女子輕柔和緩的低語,澄淨空靈
“十方諸天尊,其數如沙塵,化形十方界,普濟度天人,委纎崞嶂X攏 仁廊恕W ”
陰氣裊裊散開。
天邊暗雲褪盡,皎月生輝。
柳如棠斜斜睨去一眼“是白輕副指揮使,在用太上救苦超度咒。”
鎮厄司設有十二司,每司由一名副指揮使統領。
“白副指揮使出身于文淵書院,是個天才陣師。”
柳如棠道“你們以後會見到的。”
回到施府,已入深夜。
這次是施黛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捉妖,疲憊程度堪比跑上一場馬拉松。
不過能救下些人,心情自是不錯。
被她保護的百姓極為熱情,臨別前千恩萬謝,邀她得閑去昌樂坊做客。尤其是千鈞一發之際被她所救的小女孩,送了她幾顆甜滋滋的飴糖。
今日的一切迷幻且刺激,施黛想完傀儡師又想死者,腦子里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最終後果是
睡不著。
因為習慣了四處兼職打工,施黛一向閑不下來。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個時辰沒睡著,決定外出吹吹冷風。
“阿狸。”
獨自行于施府前院的池塘邊,施黛戳戳肩頭的白毛狐狸“你怎麼看”
阿狸尾巴晃了晃。
它能怎麼看。
它看不懂。
它雖為天道,卻是天道潰散後的一塊小小殘片,記憶所剩無幾。
要它抽絲剝繭地探案,它寧願去找江白硯
好吧還是江白硯可怕一點,探案頂多玩命,和江白硯待在一起,那是要命。
“我給你的蒼生錄里,並未提及這樁案子。”
阿狸道“說明它並非大案,應該很快能查明。”
說這話時,施黛已來到中庭的邀月台。
深冬的月光透著冷意,清疏如殘雪。她在腦子里將線索串連一遍,還想說些什麼,低低“咦”了一聲。
清夜無塵,月色似水,將中庭之景照得清晰。
不遠處的牆邊蜷縮一道小小的影子,通體漆黑,看模樣像是
施黛“狗”
哪里有狗
阿狸輕晃尾巴,雪白狐尾好似一條暖融融的圍巾,為施黛擋下刺骨冬風。
循聲望去,小白狐狸整個頓住。
什麼狗。
那是施雲聲
準確來說,是施雲聲的妖形,一只小狼崽。
阿狸吞了口唾沫。
施雲聲的身體里被邪修融入妖丹,後來與狼群共生,將妖丹催化入骨。
比起人,他其實更像妖
尤其在精疲力盡或心神不穩時,會化作狼。
被融入妖丹淪為半妖,已是恥辱,倘若化形之事被旁人知曉,不知要惹來多少非議與嘲諷。
施雲聲不願叫人看不起,特意告訴過爹爹娘親,莫將此事告訴旁人。
緊接著小聲強調一句,連他姐姐也不可以。
出于小朋友別扭的自尊心。
因此,無論是原主,還是現在的施黛,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能化作一只小狼。
所以為什麼會在今晚莫名其妙遇上啊
糟糕糟糕糟糕。
阿狸有些緊張。
受天理制約,它不能向施黛透露這個世界的更多秘辛,哪怕看出那是施雲聲,也沒法點破。
“狗”
阿狸干笑一聲,試圖采取迂回戰術“有沒有可能,那不是狗,而是”
說這話時,施黛已湊上前去,蹲下端詳那團深黑色毛絨絨。
小小一個,耳朵耷拉,雙目緊閉,不知是受冷還是身體不舒服,正在微微顫抖。
阿狸
不是施黛的錯。
小狼崽,真的很像狗。
還是街頭隨處可見的黑色小土狗。
施雲聲今年十三歲,算算年紀,相當于一歲大小的狼崽子。
短毛短腿,身形尚未長開,這會兒軟綿綿躺在牆角,莫說施黛,連阿狸也說不出一聲“狼”。
阿狸閉了閉眼,放棄掙扎“有沒有可能,是狼。”
“長安哪有狼這里又不是深山。”
施黛垂著腦袋,伸手戳了戳毛團的臉頰。
狼崽瑟縮一下,渾渾噩噩,並未睜眼。
“奇怪,府里有圍牆,它怎麼進來的是哪個丫鬟小廝養的嗎”
施黛“它是不是生病了”
這只毛團很干淨,不像流浪狗沾染灰塵。
施黛喜歡小動物,見它輕輕顫抖,下意識熟稔抱起,摟在懷中。
阿狸又是一抖。
完蛋,施雲聲非常厭惡被人觸踫。
雖不知他為何會化作狼形、陷入昏迷,但毋庸置疑,一旦施雲聲醒來,發現被施黛抱在懷中
一定會惱羞成怒、大發雷霆。
說說說不定還會出于本能,咬她一口
被自己的猜想迅速說服,阿狸趕忙試圖力挽狂瀾“要不別抱了吧這、這狗,一看就凶巴巴的,不喜歡和人親近”
然後就見小狼崽縮成一團,往施黛懷里鑽了鑽。
阿狸
失策。
險些忘記現在是冬天,施雲聲被凍了太久,在身體僵硬冰冷的狀態下,會情不自禁汲取更多溫度。
“像是被冷到了。”
施黛伸出右手,輕輕摸一把小狼後背,果然一片冰涼。
尚未成年的小狼崽,能被她一個懷抱輕而易舉擁住。
皮毛並不堅硬,帶著幼崽獨有的柔軟溫馴,絨毛有些短,掌心拂過,能感受到其下單薄的皮肉。
“要、要不你把外衫披在它身上,把它放回原處”
阿狸嘴角一抽“這狗應是府中下人養的,不一會兒,主人就會來尋它。狗有野性,你抱著它,恐會被咬”
然後就見狼崽舒舒服服搖晃耳朵,用腦袋蹭了蹭施黛右手。
阿狸
不好,這孩子睡、睡迷糊了
這回它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因為下一刻,心中被更為驚慌的尖叫填滿
完蛋。
施雲聲睜眼了
施雲聲睜眼時,施黛正輕輕揉捏著小狼的後背。
他與狼群長大,從未被人撫摸過,後來回到施府,每每化作狼形,都會刻意避開旁人,待在房中。
他不願讓人知道,自己是個怪物。
渙散的意識漸漸回籠。
今日與江白硯一戰,如往常一樣,他又被一劍擊退。
明明都是獨自長大、後又入住施府,憑什麼他總是敵不過江白硯
他不願听所謂的“年紀尚小”,在狼群的世界里,只在意力量。
他在昌樂坊中一路屠殺妖鬼,耗去不少氣力,回府後郁結難消,前往練功場練刀。
緊接著,便在回房時一陣眩暈,化作狼形。
他以狼形奔向臥房,沒過多久體力不支,加之妖丹作祟,昏迷過去。
古怪的熱意將身體包裹,後背溢開前所未有的舒適,如同春水層層蕩開,伴隨和煦微風。
施黛的擼毛技術堪稱純熟,自後頸撫到尾巴,勾起陣陣戰栗酥麻。
小狼輕輕眨眼,發出低聲嗚咽,不自覺朝她懷里縮了縮。
旋即猛地愣住。
狼族嗅覺敏銳,施雲聲一瞬明悟,這是何人的氣息。
施黛為何會在這里他此刻難道還是狼形不對他在哪里
瞳孔地震。寒毛直豎。
小狼崽猛地一個掙扎,飛快仰起腦袋,在月色下,看清施黛的臉。
他方才,被她抱在懷里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還出于本能主動縮進她懷里,甚至蹭過她掌心。
施雲聲
“醒了”
這只毛團擁有一雙 黑澄明的眼楮,似是出于緊張,尾巴直直豎起。
施黛捏捏它臉頰“還冷嗎”
不冷了。
施雲聲只覺得熱。
熱意自耳後蔓延,洶涌擴散到頰邊,此生從未有過如此羞惱的時候
比起惱怒,更多是羞赧。
他是凶惡的狼,輕易而舉能咬斷一個人的喉嚨,怎、怎麼能像這樣,被她抱著
“這是誰家的小狗你主人”
她叫他
小、狗
施黛話沒說完,就見懷里的小東西四腿狂蹬,仰頭看她一眼。
其實施雲聲想瞪她,殊不知狼崽圓溜溜的雙眼毫無威懾力,更因方才被她撫摸過,沁出朦朧水霧。
看起來像撒嬌。
趁她愣神,那團漆黑的身影已躍上地面,跑進夜色中。
施雲聲第二日起得很早。
準確來說,他整夜沒睡。
本就煩悶的心情變得糟糕透頂,用完早膳,他入了練武場習刀。
他學刀不久,之所以刀法凌厲,全憑這些年來捕殺獵物的狠勁。
刀光凜冽,罡風四起,照亮沉凝的眼楮。
忽地,施雲聲停下動作。
他嗅見熟悉味道,清清淡淡的花香,來源于施黛佩戴的香囊。
身形微不可察頓了頓,小孩沉下臉,看向練武場入口。
施黛今日穿了件梅花紋深綠衫子,下著折枝裙,明艷艷的色調干淨清麗,竟將練武場的肅殺之氣瞬間壓下去。
她雙手負于身後,如往常一般笑吟吟開口“哇,又有進益”
昨夜的狼狽涌上心頭,施雲聲不想和她廢話“你來做什麼”
施黛神秘兮兮哼笑一聲。
“鏘鏘。”
她倏地伸手,廣袖惹來一瞬清風,在那只白淨縴細的右手上,握著串紅潤潤的糖葫蘆“給你買的。听說你昨晚把別犯糊涂听成了冰糖葫蘆當作一起捉妖的紀念�@! br />
施雲聲自從回到施府,總是板著張臉,不喜吃食,不愛玩樂,不與人接觸。
但畢竟是個小孩,施黛曾無意中見過,他接連吃下整整八個乳酪玉露團。
應該是喜歡吃甜食的吧
昨夜回家時,閻清歡不經意向她提起“冰糖葫蘆”的烏龍,她細細記在心里。
她可沒忘,在血氣洶洶的案發現場,這位小朋友曾為她扇風來著。
目光飛快掠過那串冰糖葫蘆。
施雲聲吞咽一口唾沫,攥緊手中刀柄,悶悶別過頭“不需要。”
“是嗎好可惜。”
跟前的施黛長嘆一口氣“這家冰糖葫蘆的口味,可謂長安城一絕。”
眼睫輕顫一下,施雲聲抿緊唇瓣。
“酸甜適度,美妙絕倫。糖衣清甜,山楂酸脆,一顆提神醒腦,兩顆永不疲勞。”
施雲聲咬緊下唇。
這個壞、壞女人
施黛仍在繼續說“此糖葫蘆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嘗”
再眨眼,手里的糖葫蘆已被施雲聲一把奪過。
小孩不知為何臉頰通紅,鼓著腮幫子立在原地,分明聞到香甜氣味,卻又遲遲不吃,猶豫許久,才伸出舌尖,舔了舔糖葫蘆上的糖霜。
好可愛。
施黛一臉姨母笑,雙眼彎彎如月牙“你試試一口悶。”
施雲聲冷哼一聲,惡狠狠咬下一大口糖葫蘆。
果真如她所說,酸酸甜甜,糖霜被牙齒咬破,發出冰塊踫撞般的清脆聲響。
好吃。
施雲聲輕舔下唇“難吃。”
他本想補上一句“狗都不吃”,轉念一想,又覺得說出來太傷人,于是凶神惡煞把這四個字咽回喉嚨里頭。
哪有一邊說難吃,一邊迅速把糖葫蘆吞下,還意猶未盡舔舐唇邊糖霜的
施黛笑意更深,好脾氣接話“好好好。你想吃什麼”
冷冷看她一眼,施雲聲半晌一言不發。
想起昨夜之事,心情愈發煩躁,不知怎地,想要嚇一嚇她“吃人。”
沒有預想中的怔愣與驚慌。
施黛低低“噢”了聲,挑起眉梢,竟咧嘴笑著伸出右手,食指探到他唇邊。
施黛“這里有個現成的,你吃不吃”
施雲聲
他被一句話噎得啞口無言。
視線落在她白皙的手掌。
昨天夜里,就是這只手抱著他一遍遍撫摸,他意識朦朧,還蹭了蹭。
耳後涌起滾燙紅暈,狼族的暴虐之氣沖撞四肢百骸,讓他想要撕碎什麼東西,譬如血肉或皮膚
于是施雲聲凶巴巴又吃了口糖葫蘆,口腔被山楂填滿,臉頰鼓成圓圓小球。
狗都不吃,正好他吃
嘿嘿。
施黛得寸進尺,輕輕捏了捏他臉頰“難吃你就多吃點。”
指尖輕軟,昨夜的記憶愈發清晰。
施雲聲觸電般避開,啃咬糖葫蘆的力道愈發用力,咯 咯 ,耳尖通紅。
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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