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軒的聲音有些冷
然而揭元山仍然沒有覺得自己有說錯什
“那是村民們自願賣給揭家的啊，他們遇到天災周轉不開，揭家好心救即使田被揭家買走，可是揭家付了錢，也願意收留他們做佃戶，這有什麼不妥？”
根據揭縣令提供給楊軒的數據，黎縣大約八十萬畝地左右的耕地，十萬戶在籍人口，每戶耕地約在八畝
然而楊軒早就估算過，黎縣村頭隨便走一走，就能發現大多數百姓一家幾口人都守著那不到兩到四畝的地過日
也就是說其實大量土地是通過兼並落到的少數人手
人均八畝實際上還是少算了，因為這十萬戶在籍的人口，其實起碼有兩萬戶逃去山
他們為什麼要跑山上？
因為他們手里實際上沒有地
他們為什麼手里沒有地了？
因為都集中在少數人手里
“你覺得不得不賣地的人他們都只是因為疾病，賭博，懶惰，運氣不好的天災，走投無路，對嗎？”
“你覺得你們揭家還是救人水火，伸出援手的大善人，對嗎？”
“你覺得出錢出力必須得到回饋天經地義，但這賣糧的價，這賣地的價，這租地的價，這借貸的利息，也都該是老爺們想怎麼定，就怎麼定——對嗎？！”
揭元山听了楊軒三連詰問，不敢說
這位少爺好像是真的不太了解自己家是如何一躍成為雷州五大姓氏
竟是真以為那些流離失所，背井離鄉的人，最多不過是這般那般的理由倒霉，沒有宗族庇護，或是天生愚鈍做了錯誤的判斷，才淪落如此
大周王朝的土地產量本身就不高，常年應對外敵，稅賦不輕，但凡遇到一點天災人禍，底層農戶就交不上稅，赴不了徭
他們抗風險能力
遇到困難，底層農戶要麼是直接賣田——可賣田也只能賣給周圍的人，只有默默承受地主的壓價，地主們輕易就能恃強凌弱，巧取豪
若不直接賣田，也是要向地主家借高利貸的，利息高于他們一年能掙的收入，續而破產再失去田
中間甚至配合以地痞流氓、貪官污吏的助力，壟斷地方田產，輕而易
揭家在黎縣的崛起，楊軒調查過了，完全就是這個路
楊軒還記得有首唐詩叫做《傷田家》︰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
實際上春蠶是四至六月才開始養蠶，最早熟稻谷也不可能是五月便成熟
這詩的意思是蠶還未吐絲，與稻谷還未豐收，農家便已經把將要收入的新絲與谷子抵押出去了，丁吃卯糧，拆東牆補西牆，所以說這就叫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
此時用在雷州也極為相
雷州的地主們誰家的高利貸不是專檢各種青黃不接的時候放貸？
借貸者被逼無奈，只好將農作物半價處理還貸——如果這些還不夠，還得賣上幾分注1）土地，以解燃眉之三五分賣一賣，兩三年便不見了一畝
倒是真公平，真自願呢……
楊軒沒什麼興致與揭少爺談下去
一州之主的利益並不在有多少富得流油的地
他們對于楊軒能收到多少稅或者征到多少兵幫助甚
——許多土地實際控制權已經在地主手里，可惜官方記錄里，卻不在州府的冊子地主們隨便騷操作一下，隱田無數，稅收就能漏掉巨大一
現實中往往是地主越多，反而民與州府越
楊軒這三年免費提供種子，本意是想讓底層人民擁有一些防御風險的能力，最終目的是要整個雷州良性循環起
而實際操作中，大多數種子還是地主們拿去用
本來楊軒想，你們拿去，能漏個五成增益讓佃戶受益，有了積蓄也可
誰成想楊軒這邊送出去的種子，地主們看到產量增了三倍，那地租也往上加了兩
原本收成的五成作為地租，是因為200斤不到的均產，再多收一點，佃戶都活不下去
如今水稻畝產六七百斤了，佃戶們仍然只有兩百斤每畝的收入落入自己的口袋，要在秋收後繼續為老爺們種番薯，才能在吃得飽的基礎上再有些結
這脫貧第一步實在是進展緩
既然如此，殺雞儆猴的後續，就別怪楊軒下狠手
種子與楊氏在種田方面的威望已經全面鋪開了，楊軒相信現在即使沒有地主老爺來過中間這一層，農戶們仍然可以相信並使用楊軒提供的種子，順利地把良種與更好的種植技術成功推廣下
楊軒帶著揭元山，步行去了趟王家
即使這兩個多月揭元山在莊子附近也干過一些簡單農活，比如趕鴨子、喂魚什麼的，可玩鬧性質更多，到底是沒試過用自己的腿走出二十里
迫于楊軒的淫威，他也不敢大聲嚷嚷叫苦，他沒有兩個小伙伴那般直爽的性子，只能咬著牙跟
雷州六月的室外已經算得上炎熱，午後陽光強烈且火辣，空氣潮濕，悶在胸
揭元山沒走多久就覺得汗濕透了內
楊軒已經盡量選陰涼處走，所以依舊是沒太多人的小路，他在靈氣充裕的地方一向如魚得水，保持著神清氣
“你知道大多數農戶需要走多遠才能走到自己的田的嗎？”
“運氣好的就在方圓幾里地之”
“運氣不好的，走上一個時辰才能走到自己的”
“你知道大多數農戶的收成，需要運送多久才能抵達縣城或者各位揭家老爺處出售嗎？”
“你知道一些小村落的農戶借用揭家老爺的磨坊，需要給出多少租金嗎？”
“你知道沒有自己耕牛的農戶，租借耕牛價格幾何？”
“大多數農戶的糧食若是不滿意揭家老爺給出的價格，需要走多遠才能達到另一個收糧的地兒？”
“你覺得他們真的能夠走出去，而不是在路上遇到“賊人”打劫搶奪？”
“就算他們最終能夠抵達另一個收糧點，另一個姓氏控制下的收糧價格忽然就提高了，他們又怎麼辦？畢竟五大姓氏聯手操控雷州糧價，我可是看在眼里的！”
注1︰一畝地等于十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