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少恆和駱少欽自幼在冷宮那樣殘酷的環境下長大,難免疑心深重,除了彼此,誰也不相信。
駱少欽望著窗外的天光,恍惚笑了笑,曾經,他們兄弟同心,在冷宮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攜手度過了無數風雨。在母後離世那一夜,兄長抱著他,二人相依相偎,彼此取暖,度過了那個生命中最漆黑寒冷的漫漫長夜。曾經,他們除了彼此,誰也不相信。
那樣艱險的日子,尚且有那般的溫暖慰藉,可如今……
他苦澀的笑了笑,如今的兄長,竟會因為他的存在而夜不能寐,縱使他百毒醉骨,也仍不能令兄長安心。
昔年,與他同樣少年為帥的北唐威遠侯成君,為了北唐的強盛安定,出生入死,血戰沙場,小小年紀就與駱少欽齊名,成為了赫赫威名的北唐戰神。
世人都說,南良、北唐是當世的兩大強國,出了兩位齊名的戰神。不知若有一日,兩大戰神相逢于戰場,到底孰高孰低?
他每每听聞此言,也不免心生向往。這樣的人物,必有不凡之處。若是有朝一日,能與這樣一名少年戰神決戰沙場,該是何等的酣暢淋灕,不枉此生。
因此,雖從未有機緣與這位威遠侯相見相識,但心中卻神交已久,惺惺相惜,只盼沙場一戰,了此平生憾事。
那一次听聞他率領八十萬大軍出征,抗擊西屬與蠻夷聯軍的百萬雄獅。鏖戰沙場數月,終于大勝,凱旋還朝。北唐皇帝設宴犒賞三軍,大宴群臣,三日不絕。那一刻,北唐戰神的威名在北唐百姓心間徹底成為了神明的化身,整個天下也無人不知,威震八方。
可這樣烈火烹油,豪氣干雲的人生巔峰,卻仿佛是花開荼蘼,強弩之末一般,僅僅幾日之後,北唐皇帝便以威遠侯通敵叛國,意圖謀反的罪名,將整個威遠侯府上下盡數亂刀分尸,威遠侯成君更是被行了剔骨剜心之刑,死無全尸。
一代戰神就此隕落,他听聞之後默默了許久。這位還來不及相識的朋友,終是無緣相識了。他將一杯烈酒灑落在地,在心中與這位摯友做了最後的訣別。
他從未相信北唐皇帝昭示的罪名,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能百戰百勝,威震八方的戰將,必然不會是一個整日蠅營狗苟,圖謀不軌之輩。因為只有心無二致,純心效忠之人,才有可能在沙場上一心御敵,大殺四方。
正是深知這一點,所以無論何時,只要想到成君,他就會覺得無比痛惜,無比遺憾。皇帝昏庸,奸佞當道,自古就是忠臣良將的噩夢。
可是如今,歷經世事,他卻恍然明白了另一個道理。昏君奸佞從來不是忠臣良將的噩夢,因為身為忠臣,本身就是一場噩夢!他竟沒有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原來,自古忠臣不可為啊!
天光大亮之後,柳御醫匆匆走了進來,一進門就沖到榻邊,抓起駱少欽的手腕,二話不說就急著診脈。
駱少欽見狀,也不說話,只盯著他的面色,見他仔細診了半晌,方才長長松了一口氣,蒼老的臉上露出一抹喜色︰“王爺!這項師傅的藥丸真是不同凡響,昨夜的酒中含有劇毒,若被此毒入體,不出兩個時辰就會毒發,王爺飲下毒酒,至今已過去了一整夜,此時還未毒發,脈象也無絲毫異常,定是項師傅的藥丸將這酒中的劇毒化解,無礙了!”
駱少欽微微點了點頭,似是並不意外,淡淡問道︰“此毒究竟有什麼名堂?”
柳御醫微微遲疑了片刻,才將詳情細細告訴了他。昨夜,他端著那碗毒酒回到房中,便開始翻閱古書典籍,查找關于此毒的線索。直到剛剛,他終于在半本殘卷中,找到了相關記載。
厙國有一種蠱毒,名為血引。中此毒者,蠱蟲入體,以血液為食,一邊蠶食鮮血,一邊排出一種無色毒素,不出兩個時辰,毒素累積到一定程度,便足以毒發。
毒發時,血液滾燙,會令人渾身高熱,驚厥昏迷,臥床不起。可也會因此令蠱蟲暫時休眠,停止蠶食血液。所以中此毒者,不會立即致命。只會高熱驚厥幾日,之後不藥而愈,不待身體恢復,又會再度毒發。
如此反復搓磨,無窮無盡,直到毒入骨髓,血枯而亡。因為每個人的體質不同,所以少則幾日,至多也不過半年,必難逃一死。
若要解此毒,只有以血換血,以命換命之法,除此之外,無藥可解。
駱少欽靜靜听他說完,沉默了良久,才喃喃說道︰“至多半年,至多半年!”他忽然笑了笑︰“皇兄已為我定下死期,看來只要我活著一日,皇兄就無一日安心。他要的,只是我死!”
他唇角含著明朗的笑意,漆黑深邃的雙眸中卻一片悲涼,如深秋時節,荒蕪的漫漫枯草上,點點剔透的露珠。晶瑩澄淨,卻也冰寒徹骨。
高高的仰起頭,逼回眼底淚意,他長長出了口氣,平靜的說道︰“既然皇兄一心想要我死,換他夜夜心安。也好,本王成全他就是!”
自那一日開始,宮中太醫署中的各位聖手,便開始頻頻出入忠親王府應診,可無一例外,無人能查明駱少欽持續高熱驚厥的病因,更是輪番更換了無數藥方,結果都是枉然。
一時間,忠親王因骨傷沉重,纏綿病榻,性命垂危的消息便如生了翅膀一般,飛速傳遍了南良各地,甚至連周邊各國也都漸漸流傳開來。
厙狄涵端坐涵嫣殿,紅唇微勾,暗暗冷笑,她心中無比篤定,以尹婉兮對駱少欽的情意,只要听聞這個消息,就算逃到了天邊,也必定會心急如焚的趕回來,用她一身醫術,不顧一切的挽救自己心上人的性命。
只要她回來!只要她敢回來!
她狹長上揚的鳳眸微眯,漆黑的瞳仁中含著盈盈笑意,說不出的柔媚旖旎,風情萬種。可也暗藏著一抹說不出的危險和神秘,看起來莫名的詭異莫測,卻分明透著蝕骨的撩人誘惑。
當日,蒼鷹出城去追蹤尹婉兮,可沒想到,追到最後才發現,這又是一個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的把戲。厙狄涵盛怒之下,下令讓蒼鷹派出所有能調動的人手,散布于遠近各國,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將尹婉兮活著帶回乾都城。
眼下,各國遍布她的眼線,卻一直沒有尹婉兮的絲毫消息。直到听聞駱少欽重傷,獨自回府的消息,一條毒計便瞬間從心底萌生。
她蠱惑駱少恆,趁著忠親王重傷,無法上朝,更無法領兵,正是分化削弱他的最佳時機,只要能借此讓他一病不起,他難道還能將手中的軍威、兵權,統統都帶到棺材里不成?
駱少恆對她的話深以為然,當即便宣召太醫,詢問令人神不知鬼不覺,卻能迅速臥病不起的方法。太醫得了淑妃娘娘的授意,自然不敢隱瞞,雙手呈上了毒藥,血引。因此才有了那一夜,駱少恆聖駕親臨忠親王府,兄弟同心共醉的那一幕。
只是她萬萬想不到,此時的尹婉兮不僅神志不清,昏迷不醒。就算醒來也已經記憶全失,連骨肉至親也形如陌路,縱使真的听到駱少欽重病垂危的消息,心里也不會再起半分波瀾,更不會順著她的心意,千里迢迢趕回來。
那一日,項子騫帶著尹婉兮離開陽川之後,便就近走了水路,一路直奔北唐而去。傳說中的幽山鬼谷,必經之路就是北唐,只需穿北唐而過,深入極北之地的北淵深處。
一路上,屢次遇見了厙狄涵的醉生閣爪牙,在四處追蹤尹婉兮的線索。奈何項子騫不僅輕功高絕,更是善于覓跡尋蹤的高手,因此深諳喬裝逃脫之道。他將尹婉兮扮做男裝,與自己佯裝成一對普通的父子,便堂而皇之在醉生閣爪牙的眼皮底下,屢次順利脫身,避免了打草驚蛇。
一個月後,經過了漫長的山水迢迢,二人終于成功抵達了幽山,進入了鬼谷腹地。此時的尹婉兮依舊人事不知,昏迷不醒。這大大出乎項子騫的預料。可憑他用盡了手段,也只能保住她一絲微弱的氣息,卻始終無法將她喚醒。
鬼谷最高處的離淵閣中,住著須發皆白的鬼谷真人。沒有人知道鬼谷真人的身世來歷,年歲幾何,只從他鶴發童顏的外貌,和鬼谷歷代弟子的年歲來推測,他至少百歲有余。
項子騫一入鬼谷,便直奔離淵閣而去,請求師傅出手救治尹婉兮的性命。誰知,離淵閣中只剩幾個貼身伺候師傅的小童在侍弄花草。他細問之下才得知,師傅早已外出雲游,此時離谷三月有余,不知去處,不知歸期。
他望著懷中尹婉兮無知無覺的睡臉,只覺得一股深深的懊惱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這是他唯一的入室弟子,也是他生平所見,最天賦異稟,心性純良的學醫天才。三歲便拜在他門下,一心一意,勤奮刻苦,更早已視他如父,與他請與骨肉。
如今,她被奸人所害,命懸一線,自己一生救人無數,輪到自己的親傳弟子,難道竟要如此眼睜睜看著她,無聲無息殞命于自己懷中?
不!絕不!哪怕拼盡他一身醫術,一生修為,都要救她!他一定要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