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自報名號的說法著實古怪，海瑟薇有些疑惑，李詩棠卻露出了釋懷的笑容。
“陳真”啊……我還叫李■龍呢……她面上不顯，只是微笑道︰
“陳師傅，我也有很多問題想向你了解呢。”
“彼此彼此吧。”陳真真嘿嘿一笑，把煙槍擱在了桌上。李詩棠這才發現，他的那桿煙槍正是溫蒂從永臨商行買下的無心柳煙槍，從煙槍中間那塊粗劣粘合上的膠布就能看出來。
“李詩棠小姐——我能叫你李小姐嗎？”見李詩棠點頭後，陳真真繼續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來我們這個偏僻小城市。”他干笑一聲︰
“如你所見，這里環境不好，人文風情也欠佳，資源嘛……只有石頭拿得出手，實在是沒有任何旅游的價值啊。”
上來就問這個啊……李詩棠從容道︰
“只是委托了這里的鐵匠打造了些東西，此行來取而已。
“但鐵匠的工期出了些意外，我暫時滯留在這里，又不好太閑著，才想著借武館熔爐一用，解解手癮。”
“哦？”陳真真的語氣里帶了點揶揄︰“果然，以貌取人不是個好習慣，就外表上來看，你實在不像是會鍛造之法的。”
“很多人都這麼說。”李詩棠的聲音不急不迫，“你看起來也不像一位武人，然而，溫蒂的武學應該都出自你的手中吧？在沙城竟能見識到這種武學流行的風貌，我也不虛此行了。”
“李小姐謬贊。”陳真真謙遜地搖搖頭，“溫蒂這孩子既有天分，也肯努力，想學什麼學不會？能帶出這麼個徒弟，我這人生也算無憾了。”
他看起來有些感慨，臨了又道︰
“既然李小姐你是溫蒂的朋友，我就會給予你充分的尊重，只要你還在沙城，青龍幫會盡力為你伸出援手，同時的……”他頓了頓︰“也請你不要越過一名游客的界線。”
這是告示，還是警告？李詩棠隱約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氣味，她倒不著急撕破窗簾紙，只是順勢發問︰
“陳師傅，我不太明白，所謂‘游客的界線’是什麼？
“我听說沙城是一座秉持古老傳統的城市，難道這里還有什麼外地人不宜做的禁忌？”
陳真真臉上笑容不變︰
“這座城市除了有古老風俗外，和帝國其他城市沒什麼不同。但你應該從溫蒂那兒听說過‘三大家族’的事情吧？
“慕、楊、柳這三家傳承已久，在沙城中根深蒂固，近似于土地大貴族，如果沒什麼事，盡量不要和他們發生沖突。這樣你的沙城之旅也會輕松很多。”
真的嗎？但我們昨天已經和他們發生兩次沖突了……雖然主力都是溫蒂……李詩棠也保持著笑容道︰
“謝謝你的建議，我會銘記在心的。”
“我才要說‘謝謝’，李小姐。”陳真真起身，袖子一振，笑道︰“火銅房就在這邊，請！”
這次，李詩棠是真的來到了所謂的“火銅房”。
這“火銅房”就在庭院西邊，小小一間平房，入門就是一座大熔爐，對面的磚牆鑿出一扇窗，牆邊掛著一套鍛造工具，看起來落塵許久。
與其說是火銅房，不如說是牢房……原來打鐵就是坐牢啊……李詩棠倒不急著進去，她看著幾個青龍幫幫眾生起熔爐，擦拭工具，清理屋內，默默地避開了四處揚起的灰塵。
陳真真在一旁倚著牆，他起初打了幾句圓場讓李詩棠別介意等待，現在則抱臂沉默，看起來在神游。等火銅房收拾干淨，他也就帶著小弟離開了，一副毫不干涉的樣子。
海瑟薇自覺站到了門口︰
“小姐，有事請叫我，我就在這里。”
“拜托你了。”李詩棠走進火銅房，順手關上了門。她環視火銅房內部，又有些糾結︰
唯一的通風口只有牆面鑿出的空洞啊……這通風條件真能用來鍛鐵嗎……要不要把門也打開……反正我造的又不是什麼神兵利器……
先開工再說吧。她搖搖頭，手中現出一把轉輪槍外殼來，先根據外殼大小打造內殼，總是沒錯的。
這時，房間角落卻響起了陳真真的聲音︰
“這就是你委托溫蒂，讓那幫鐵匠打造的東西嗎？”
他邊說著，邊從角落里走出，一揮長袖，在李詩棠面前挪了張凳子坐下。
……那是房間唯一的凳子。李詩棠故作意外道︰
“陳師傅，你沒走啊？”
陳真真笑了笑，開門見山道︰
“我還有點問題想問你，但只能問你，不能是其他人。”他又環顧一圈火銅房內部︰“我當初是想著偶爾練練鍛造功夫，圖個清靜，才建造的這里，所以這兒隔音還不錯。”
李詩棠盯著他，忽然道︰
“火銅房這名字，我在其他地方听過。很不巧，那不是用來鍛造的地方。”
“我敢肯定，所謂的‘火銅房’只在我這兒有一間。”陳真真又露出揶揄的表情︰“李小姐，你是在哪兒听過？”
……李詩棠的表情放松了一些，她的聲音也跟著放輕了︰
“很遙遠的地方。
“也許能說是我的……故鄉。”
“哼，故鄉……”陳真真卻輕哼一聲，手中不知怎的多出了那桿無心柳煙槍。他用力一吸，煙槍卻沒有任何煙霧噴出，想必里面沒裝煙草。他和李詩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出來了然的色彩。
已經沒有隱藏的必要了。他扯扯嘴角，又問︰
“那來到這里後，有讓李小姐感覺賓至如歸嗎？”
當然，這可是我見過的最具“國風”的地方……尤其是你的青龍武館……李詩棠自嘲道︰
“有一點吧。我想，當年的‘赤蛇’應該也沒想到，他留下來的文化能傳承萬年之久吧。”
他可能更想不到，在遙遠的未來，還會有兩個“老鄉”在此相遇……她在心中輕嘆了一聲。
“你知道‘赤蛇’？”陳真真頭一次顯露出意外的情緒。
“嗯。”李詩棠並不隱瞞，“曾經有位史萊克學者研究過這塊地方，留下了著作，我也是憑此得知的。”又問道︰“倒是不知道陳師傅，待在這里是什麼感受？”
陳真真搖搖頭︰
“我可不是土生土長的沙城人，在這破地方長大也太遭罪了。
“我十七年前來到這地方，成立了青龍幫。但我事先可不知道，有人已經在這塊荒土上扎根千年了，就這，起初都不知吃了多少虧呢。”
李詩棠也是一點就通︰
“扎根千年……是那三個家族嗎？”
“對。”陳真真晃了晃腦袋︰“所謂‘赤蛇’的事情，我也是來到這里才听說，現在想想，真像‘命運’的安排。”
不知為何，在說到“命運”兩個字時，他的咬字忽然變重了。他接著道︰
“再透露一點吧。在來到沙城之前，我在邊境游歷了許久，而在四方游歷之前呢，我又是個宗門弟子，這宗門你應該不陌生︰
“‘唐門’。”
他看向露出恍然之色的李詩棠，像惡作劇得逞一樣笑了。
說起唐門子弟，就是鍛造和使用暗器的精英……怪不得你會特地買一個熔爐……李詩棠繼續問道︰
“那麼，你傳授的那些武學呢？
“難道說，你之前就專精于此道嗎？”
“——不。”陳真真斬釘截鐵地吐出這個字，之後卻陷入了沉默。
他用力閉了閉眼，像在回憶，又像在思考，好從腦海里抓出恰當的說辭，數十秒後，他才用極輕的聲音對李詩棠道︰
“那是，”他吐出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音節︰“‘外掛’。”
“外掛”……久違的概念啊……李詩棠在心中重復著這個中文讀音，半是感慨，半是釋然，暗自嘆息︰
“原來真有這種東西……”
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最初那麼期待這玩意了，但還是很好奇陳真真的“外掛”是什麼，又從何得來。正當她想如此發問時，陳真真再次用中文說道︰
“李詩棠——你在這里的名字是這麼念的吧——奉勸你一句，不要期盼靠‘外掛’走下去。”
李詩棠瞳孔一縮，正欲追問，陳真真又換回了斗羅語，他面色嚴肅︰
“我沒有得了便宜還賣乖，我是衷心建議你，這一輩子踏踏實實守好你的本份，別期待有天外來物能助你飛升。
“能幫到你的，只有你自己，和你身邊的人和事，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李詩棠企圖從他緊繃的臉上再看出些什麼，陳真真卻已恢復了正常的臉色︰
“關于‘我們’的話題就聊到這里吧，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是關于‘現在’的話題。
“先前你委托沙城鐵匠，打造了大批轉輪槍外殼，已經引起那三個家族的注意了。所以我才叫你這段時間少跟他們接觸，免得惹禍上身。”
確認過李詩棠的身份後，他也不怎麼講究用語了。
“溫蒂也同我說過這個問題，”李詩棠把玩著手上的空殼轉輪槍，“我猜，是這些外殼太招搖了？”
“豈止啊，”陳真真扯起一側嘴角，“你知道火槍在我們這塊地方意味著什麼嗎？大小姐？”
……听到這個稱呼，李詩棠不太自在地摸了下臉，干笑兩聲︰
“就這麼顯眼嗎？”
“原來你打算藏著嗎？”陳真真故作驚訝道，“那輛永臨馬車，這個貼身女僕，還有你這頭金發，我以為你是想用‘永臨大小姐’這個身份威風凜凜地登場呢。
“沙城也有一間永臨商行，我起初還以為你們是來巡視鄉鎮分店的，原來不是啊。”
……雖然我是沒想隱藏，但這也太明顯了！要不之後染個發戴個美瞳啥的……李詩棠忍住捂臉的沖動，將之前的話題繼續了下去︰
“所以，火槍在沙城意味著什麼？”
“絕對的武力。”陳真真握了握手掌，“這個世界的火槍從誕生起就是對抗魂師的武器，哪怕魂獸也可以狩獵，它們拉低了普通人和魂師的差距。正因如此，在普通人佔絕大多數的沙城，這就是武裝力量的基礎，對青龍幫和三大家族來說都一樣。
“然後，那種武器，你一下就要了一百把。雖然只是外殼，但離真槍只有一步之遙。”陳真真對她攤開手，“因為你是溫蒂的朋友，我才願意相信你，但你說，本地的其他勢力怕不怕？”
“感謝你的信任。”李詩棠將右手按上胸口，“我向你承諾，我不會主動挑起爭端。”
陳真真卻咧了咧嘴角︰
“……不會‘主動挑起’，但不包括‘主動參與’，是吧？”他看向李詩棠狀似無辜的臉，直接指出︰“既然你能和溫蒂那丫頭玩到一起，就絕對不會是省油的燈。
“但，看在我的、不，溫蒂的份上，你在這里還是省點油吧。”他輕嘆一聲︰“那丫頭現在可急著挑擔子了。”
……
沙湖村，義莊
作為沙城里罕有的水域，沙湖村的這片“沙湖”，曾經淹死過不少人，自尋短見的、心理獵奇的、被仇家追殺的……應有盡有。而這些尸體被打撈上來後，就會安置在“義莊”里，等人認領。
柳二那具淹死的尸體，倒是個例外。
“我們撈起來沒幾個時辰，柳家的人就過來把尸體領走了，我們也不好說什麼……”撈尸的師傅拱手道，“青龍少當家的，這里早就沒有柳二的尸體啦。”
“你應該驗過尸，”溫蒂站在室內中央，直直看向撈尸人，“告訴我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