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燒和森鐵的火車司機們離開後,向導張新明渾身出滿了冷汗。
    沖著李愛國尷尬的笑笑︰“李司機,這那.哎呀,這事兒其實是個誤會。
    山上的工鋪都是解放前留下的,那里的女人,她們的思想轉變不過來,我們也曾數次宣傳”
    李愛國很是理解的在他身上拍了拍︰“張干事,我能理解,這屬于遺留問題。”
    “對對對,遺留問題!”張新明仔細品味一下這個詞語,眼楮頓時亮了。
    城里人就是聰明。
    這個詞兒用得好啊,既規避了責任,又能把責任推到前人的頭上。
    李愛國抽著煙,眼楮微微眯起。
    他已經感覺到了,山下對山上工鋪的管控能力很有限。
    結束了調查之後,已經到了飯點。
    進到肚子里,四肢百骸瞬間舒爽起來,肚子里暖烘烘的,看來應該是一種特制的藥酒。
    張新明別看白天正兒八經,性格靦腆就跟大學生差不多。
    時不時的還嘬上兩口當地的土酒,感覺日子比在京城還要快活。
    缸底朝下,沒有掉下來一滴。
    這陣子森鐵的運輸十分繁忙,為了避免意外情況再次發生,所以需要調配時間,錯開運輸高峰期。
    這酒看著像是黃酒,其實並不是,山里黃缺乏了黃酒獨特的苦味,卻有著一股草藥的清香味。
    他還想繼續訓斥。
    那些生產工人們紛紛停下筷子,將目光投向這邊。
    “情誼真不真,酒里面見分曉!”
    他倒是沒有虛言。
    李愛國經常在地方上跑,太了解這些一線工作者了。
    對于他們來說,面子是天大的事兒。
    那魚足有七八十斤,個大,肉嫩,鮮美無腥味。
    你要是不喝酒,那就是不給他們面子。
    “這是咱們林區的特產滿山黃,在解放前趕山人和那些抬【磨骨頭】的每次干活都要帶上一大壺,後來原材料越來越少,幾乎見不到了。
    此時王國珍面對這一滿搪瓷缸子酒,嚇得臉色已經白了。
    張新明臉色赤紅︰“主任,這是同志們的一點心意.”
    今兒也就是你們來了,我們才舍得敞開了喝。”
    王國珍這位幾乎不喝酒的老研究員,也喝得臉色紅撲撲的。
    “小張,你干啥子呢!城里的領導能跟你們一樣啊,趕緊把搪瓷缸子收回去。”
    張主任心中暗罵,這個張新明平日里做事很穩重,今兒咋犯了 勁,這可是事故調查組啊。
    說著話,張新明用搪瓷缸子伸進木桶里,直接要舀了一搪瓷缸子黃酒遞到了李愛國的面前。
    李愛國和伊爾施貯木場的幾十名職工就著烏黑的大鐵鍋,喝著魚湯,吃著魚。
    這會喝多了,身上那股本地人的粗狂氣質也顯露出來了。
    俞大飛兩人的臉色也不好看。
    伊爾施貯木場的大廚也沒有放油,直接下鍋,放點鹽,放點蔥花清炖。
    喝完幾瓶地瓜燒之後,張新明又讓人抬上來兩大桶黃酒。
    頓頓頓.
    一搪瓷缸子酒一飲而盡。
    李愛國揉揉眼楮,確實沒看錯,碩大的木桶里裝了滿滿的黃橙橙的黃酒。
    他們剛才白酒已經喝得差不多哦了,這會要是再灌一缸子,估計得當場躺倒。
    李愛國突然哈哈大笑兩聲,接過搪瓷缸子湊到嘴邊,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喉結抖動。
    他掏出根煙遞給李愛國︰“愛國同志,我已經聯系了大黑溝站,明天咱們可以去現場調查3134次列車了。”
    張主任沒想到張新明會鬧出這事兒,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攔住張新明。
    “好酒!我們事故調查組感覺到了大家庭的溫暖,感謝大家伙。”李愛國哈哈大笑兩聲說道。
    3134次列車還傾倒在大黑溝站的安全軌道上。
    他們的思想比較淳樸,朋友來了,好酒好肉的招待。
    雖然確定3134司機組三人有很大嫌疑,但是他依然抱有最後一絲希望。
    況且,那里還有滿滿兩桶呢!
    听到這�,李愛國來了精神。
    林區的同志很熱情,這里喝酒不是只喝一場,而是要連續喝兩三個小時。
    今天負責流水運輸的五隊在河里撿到了一條被木頭撞傷的哲羅魚,特意送來了貯木場。
    轟!
    那些生產工人們先是一驚,旋即熱烈的鼓起了掌。
    這酒雖是用果子和藥草釀制而成,度數卻不低。
    能夠一口氣干掉一搪瓷缸子,這個火車司機是個看得起自己的爽快人。
    對于生產工人們來說,爽快人就是自己朋友。
    會場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了。
    “來來來,李司機,喝喝!”
    “李司機,吃吃吃!”
    李愛國來來者不拒,端著搪瓷缸子,拿著筷子跟那些生產工人們稱兄道弟起來。
    王國珍此時總算是放下心來,好在有李愛國在,要不然今天這場面肯定沒辦法緩和。
    事故調查組倒不是怕這些生產工人,而是要想順利開展工作,需要他們的大力支持。
    山里黃確實美味,只不過有一個最大的缺點,那就是喝多了憋肚。
    李愛國喝了大半桶之後,捂住肚子出去上茅房。
    此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堆料場的桿子上掛了四五盞煤氣燈,將寬闊的堆料場照得燈火通明。
    夜晚山風陣陣,十幾個抬【磨骨頭】靠在原木堆上,一邊嘮嗑,一邊啃著黑窩窩頭。
    李愛國出了茅房,在抬【磨骨頭】中看到了老趙,笑著打了聲招呼。
    “老趙,這麼晚了,你們不回工棚睡覺嗎?”
    剛才跟生產工人們稱兄道弟一陣閑聊,李愛國也搞清楚了這些抬【磨骨頭】的底細。
    抬【磨骨頭】的沒有住貯木場的資格,在為了便于干活,工鋪在站場旁的小樹林里給他們搭了帳篷和小桿鋪。
    “是領導先生啊。”老趙正啃著堅硬的黑窩窩頭,眯了眯眼,看清楚是李愛國後,他連忙站起身將黑窩窩頭遞過來︰“吃過了嗎?”
    “吃了,吃了”
    李愛國看了一眼黑窩窩頭。
    這玩意好像挺堅硬,上面留下了兩道牙齒的痕跡。
    李愛國指指他們身後那堆原木。
    “你們要加班?”
    “加班?啥是加班?”老趙詫異。
    旁邊一位稍微年輕點的抬【磨骨頭】的插言道︰“就是干額外的活,俺听那些生產工人講過,加班是有補助的。”
    “啊,不加班,俺們是工鋪的人,不算上班,談不上加班。”老趙道。
    李愛國︰“.”
    仔細一想,還挺有道理的。
    就算是在後世,加班也是一種資格,不是任何人額外工作都能被稱為加班。
    李愛國掏出一包煙,全都散出去,閑扯了幾句也搞明白了。
    料場里的這堆木頭要在天亮之前堆放好,他們這些人估計得通宵干活了。
    看了看他們手里的黑窩窩頭,李愛國沉默片刻,說了一句︰“你們等一下”。
    他轉身進到食堂里,喊來胖廚子提出一個要求,想買十斤魚肉送到料場上。
    胖廚子抬頭看看張主任,連忙擺手。
    “李司機,咱們現在是兄弟了。買什麼買!反正今天這條魚忒大了,咱們也吃不完,俺送你了。”
    “那不行,這是我私人的事情,跟調查組沒有關系。該給的錢還是要給的。”
    李愛國不缺錢,平日里雖不會大手大腳花錢,該花的錢卻從不吝嗇。
    他從兜里摸出十塊錢遞給胖廚子。
    “就可著這十塊錢,給料場上那十幾個抬【磨骨頭】的同志,準備一頓晚飯。”
    “這”胖大廚不敢接錢,抬頭再次看向張主任。
    張主任心中一嘆,這位李司機還真是個好人,只是一頓飯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張主任也覺得收錢不合適。
    最後還是王國珍站了出來,表示如果不收錢,李愛國會犯錯誤。
    想著不能讓剛才喝了十斤山里黃的好兄弟犯錯誤,胖廚子才算是收下了錢。
    胖廚子搞出十幾斤魚肉,又拿了十幾個面餅子。
    張主任也喊上了幾個生產工人,連帶著抬了一桶山里黃送到了料場上。
    此時,趙老栓跟他那幫老伙計啃了黑窩窩頭,喝了涼水,正準備干活。
    看到一行人送來了吃食,個個都驚得嘴巴合不攏了。
    他們在深山里面對豺狼虎豹也不害怕,此時竟然忍不住齊齊後退了一步。
    趙老栓走上前,看著李愛國問道︰“領導先生,�f欽饈歉墑裁矗俊  br />
    “天這麼晚了,你們還得干這麼重的活,吃那點東西怎麼行呢。”
    李愛國一指那些魚肉、面餅子、山里黃說道︰“正好食堂里剩下了這麼多酒菜,放到明天的話,估計會壞掉。老哥幾個,幫忙消滅了怎麼樣?”
    什麼酒菜放到明天就壞了?這不是明顯想幫人,又給人留了面子嗎?
    趙老栓明白李愛國的心意,心中一陣感動。
    能夠給人面子,足以說明這位領導先生,把他當成了人。
    趙老栓知道這點就足夠了。
    “這可都是魚肉啊,俺不能吃,俺吃了要造孽啊。”
    “胡扯什麼!”李愛國板起臉子說道︰“我找你幫忙,你還推三阻四,你是不是不打算給我面子了?”
    提起面子,現場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趙老栓渾濁的雙眼中溢出點點光彩,他重重點點頭說道︰“那俺就佔你這次便宜了。你放心,俺老栓本事不大,卻是個有良心的人。以後俺會回報您的。”
    “啥回報不回報的,只是一點酒菜罷了。”
    李愛國朝著那幫抬【磨骨頭】的招了招手︰“大家伙趕緊趁熱吃,身上暖和了,才好干活兒。”
    抬【磨骨頭】的還是沒有動手,而是扭頭看向趙老栓。
    趙老栓扭過頭擦擦眼角的淚水,沉聲說道︰“這個領導先生是個好先生,咱們也辜負人家的一片心意了。開造吧。”
    魚肉是面餅子都是重新加熱過的,抬【磨骨頭】的吃得滿嘴噴香。
    喝一口山里黃,趙老栓那干裂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回憶之色。
    “很多年沒有喝過這玩意了,想當年俺是年輕小伙子的時候,有一年老天爺為難人,連續下了半個月的大雪。
    為了給山下送原木,俺冒著冒風雪,用冰道馬爬犁,往返十幾趟將幾百根原木送下了山。
    那時候還是馬山幫的爹當隊長,他那人是個大氣的人。
    最後人吃馬草料的時候,除了工錢外,最後還給了俺一小壺山里黃。
    特娘哩,那味道跟這味道一樣,真是美哩。”
    趙老栓的話語中夾雜著不少山里話。
    李愛國這會也不困,一屁股坐在原木上,一邊抽煙,一邊閑扯。
    “人吃馬草料是啥意思?人咋能吃馬料呢?那馬吃啥?”
    那幫抬【磨骨頭】的頓時一陣哄笑,似乎是在說,瞅瞅,這山下的人就是不懂山里的規矩。
    趙老栓回過頭瞪了他們一眼︰“你們當初不也這樣問過嗎?”
    好家伙,看來這是個“傳統”笑話了。
    “老趙,你給咱解釋下。”李愛國似乎對山里的事情很感興趣。
    趙老栓此時也把他當成自己人,喝一口山里黃,緩聲說道︰“
    工鋪里平日不結算工錢,無論購物還是日常消費一律賒銷記賬,從工人日常生活所用的煙酒糖茶,還是生產所需的工具材料全由先生記賬後發給。
    等到了節點,工鋪要結算牛馬租金、借貸、伙食、牲畜飼料等等。
    用山里話說,這就是‘人吃馬草料’階段了。”
    每年結算一次工錢,跟煤礦的大櫃更加相似了。
    李愛國接著問道︰“現在林務上已經開始招募生產工人了,工作輕松,每個月能按時拿到工資。你們有經驗,在大山里熟門熟路,為什麼不到林務上工作呢?”
    趙老栓遲疑片刻,苦笑著說道︰“領導先生,事兒哪有那麼簡單啊”
    趙老栓面帶難言之隱,似乎不願意談這個問題,李愛國清楚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閑扯一陣背著手回了食堂。
    那幫子生產工人還等著他回去喝酒呢!
    趙老栓看著他的背影,說道︰“這娃子是個好娃子啊。”
    一個抬【磨骨頭】的湊過來,小聲說道︰“老栓,說實在話,這娃子的提議挺好的。
    俺真不想跟馬山幫干活了。那家伙簡直不把咱們當人看。
    你瞅瞅,人家山下的工人,那是同志!咱們就是工鋪里的奴工。”
    趙老栓嘆口氣道︰“能有啥辦法,咱們在日偽時期給鬼子砍過木頭。
    馬山幫講了,要是咱下了山,肯定會有大麻煩。”
    說著話,趙老栓扭頭看看其他幾個老哥們︰“咱們從小沒了爹娘,打小的時候就開始流浪,連自個爹娘的名字都不記得,哪里人也不知道。人家招募工人,總得問你是哪里人吧?
    你咋回答?
    馬山幫講了,搞不清楚身份的人,山下會把你當成迪特。”
    提起馬山幫,這幫子抬【磨骨頭】的都不吭聲了。
    “干活吧,天亮要是干不完,馬小路又該打罵了。”
    趙老栓抽了兩口煙袋,將煙袋鍋子掖進褲帶里,脫掉褂子,赤身光背扛起了一根原木。
    月亮低垂樹梢,皎潔月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依稀能看到一片片傷疤,有一些像是鞭子抽出來的。
    晚宴結束後。
    將喝醉了的張新明送回宿舍,李愛國朝著調查組宿舍走去。
    遠處傳來一陣號子聲。
    彎腰掛呀!嘿吆!嘿吆!撐腰起呀!嘿吆!嘿吆!
    王國珍氣呼呼的說道︰“不像話,太不像話了,大晚上還得干活,這不是把人當成畜生了嗎?我明天一定要把這事兒報告給當地林務。”
    “這里是貯木場,你覺得林務不知道嗎?事情可能沒有想象得那麼簡單。”
    李愛國攏攏衣領,轉過身步入黑暗中。
    王國珍仔細回味一下,長長的嘆了口氣。
    翌日一大早。
    李愛國被抬【磨骨頭】的號子聲驚醒了,穿好衣服,到水房洗了把臉,用了早餐。
    此時吉普車已經等在了外面。
    “李司機,咱們現在可以前往大黑溝站了。”
    坐在吉普車上,李愛國看到昨天那一片空地上,此時已經堆放七八垛原木。
    垛很高,足有十多米高,一群抬【磨骨頭】的就像是樹林里的猴子一樣艱難地攀爬在垛上。
    他們用肩扛,有手抬,將原木搬運到垛上,一點一點碼齊,擺好。
    雖然山區的清晨天氣比較涼,他們卻汗流浹背,烏黑的膚色沾染了汗水,在朝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李愛國收回目光,王國珍也一直盯著車窗外,嘆口氣道︰“這些抬【磨骨頭】的也實在是太苦了。”
    他扭頭看向張新明,問道︰“張同志,你們沒有想過把這些抬【磨骨頭】,收歸正式生產工人嗎?”
    張新明似乎沒有想到調查組會關注這個問題,明顯愣了一下之後,才笑著說道︰
    “解放後工人當家做主了,按理說工鋪這種制度應該廢除。
    其實這事兒當初組建貯木場的時候,上面也有這種考慮,想著要把伐木,運木全都收過貯木場所有。
    于是也組建了伐木隊和運輸隊,想要給山上伐木的趕山人,運木的抬【磨骨頭】,全都提供工人身份。
    這樣一來,既能提高生產效率,也便于管理。
    只是山里那些工鋪隊長們不願意。
    特別是林區的馬幫山工鋪的隊長馬幫山。
    他家世代都是工鋪隊長,跟著鬼子,跟著偽鬼,還有光頭都干過活。
    手下有將近四五百人,在這周邊是最大的工鋪了,影響力也很大。
    得知要廢除工鋪之後,他的抵觸情緒很高。
    我們的伐木隊和運輸隊,只能從周邊的農村里招募臨時工,農忙的時候臨時工回去務農,農閑時節才會上山伐木。
    那些正式的生產工人,大部分都是從祖國各地來支援林業建設的同志。”
    王國珍感覺到有點奇怪。
    “他們反對,你們就不管了?咱還是工人當家做主嗎?”
    張新明似乎不願意解釋這個問題,點上一根煙,看向了窗外。
    李愛國打開車窗,插話道︰“張干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些工鋪隊長幾乎壟斷了專業伐木和搬運的活計,要是他們一時撂了挑子的話,林業生產活動就要受到影響。這也屬于遺留問題了。”
    張新明見李愛國捅破窗戶紙,松口氣道︰“李司機,確實是遺留問題,現在每個季度都有木材指標,我們貯木場包括林業方面的壓力也很大。
    山里面情況復雜,不是只靠滿腔熱血就能夠解決的。”
    李愛國很清楚這種局面。
    物體具備慣性,人的思維也具備慣性,這也是有些老規矩明明不合時宜,卻依然能流傳下來的原因。
    再加上現在才剛解放不久,很多地方並不了解政策。
    特別是這種深山老林,地處偏僻,這里的消息更加閉塞了。
    那幫趕山人和抬【磨骨頭】的,眼中只有工鋪隊長,只知道工鋪制度。
    在這種情況下,貯木場也很難有所作為。
    不過用不了幾年,情況就會發生根本性改變。
    道路崎嶇不堪,李愛國顛簸了一下,不得不扶住扶手,過了顛簸路段,路面變得平攤起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