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到底是怎樣的？
在妖族眼里，這個問題似乎沒有答
與曠野上的妖相比，人間實在復雜太多，愛是朦朧晦澀的，恨也是朦朧晦澀的，不能放肆的哭，也不能放肆的笑，而是要帶上面具，掩蓋住每個饒本性，才會有一絲表面上的和睦，妖族認為這是可憐的虛偽，無謂的膽怯，向來嗤之以
可另有一些妖，卻認為人間到底是好的，比妖族的殘酷要好上許多，愛恨情仇，正因其復雜難明，方才令人不舍，體味過人間百態之後，妖族便也喜歡上這多彩的人間
在王女離裳的世界里，人間則又是另一番景她眼中的人間，不過是一處異族的世界，無論是繁榮的盛世，還是蕭條的末世，都不過是一番借鑒，心中所想的只是甲龍一族的興衰，至于其它，卻並不關
此時她隨著子黍踏入東平郡城，懷著的便是這樣一番審視異族的心情，見了夜市的繁榮熱鬧，雖覺新奇，仍端著王女的架子，不過點頭看過，偶爾望向身旁的龍脊，方才神色異樣，不知他帶著自己來到郡城，到底會些什麼，又會做些什
這般想時，卻見子黍神色愀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有著什麼難言的傷心妖族向來敢愛敢恨，離裳見了子黍這般神色，便徑直問道︰“你怎麼了？是有什麼心事嗎？”
經她一語，子黍方才回過神來，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沒什”
離裳見他不願將心事與自己听，竟是感到了一種難言的委屈之情，低聲道︰“你不相信我，我和你出來，又有什麼意思？”
罷，轉身便要走，子黍不料她會因此生氣，見她要走，當即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離裳甩了一下，沒有甩開，回頭瞪著他，眼里卻已滿是委屈之情，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
子黍一愣，回想起龍脊的記憶中，這位王女雖然是甲龍妖王的獨生愛女，卻不過十七歲，甲龍妖王老來得女，愛護有加，族中事務一律听憑她決斷，可拋下這一重身份不，她也不過是個比自己還一些的女孩而
一念及此，子黍便松開了她的手腕，道︰“好，我告訴你，剛剛我想到了一個人，想著要是她在我身邊就好我怕你听了不高興，所以沒想和”
離裳一听，果真大怒，以她的身份，肯听龍脊的話出來，已是紆尊降貴，而他竟然還想著什麼人族女子，甚至什麼怕她听了不高興，這對堂堂王女來，無異于莫大羞辱，一時間氣得臉色發白，手一動，便抽出了腰間系著的金鞭，揚手就要朝子黍抽下
子黍見此，仍是站著，不閃不避，離裳手揮到半空，卻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氣，只覺得屈辱難言，問道︰“你叫我出來，便是為了這事？你一路上和我，人族有種種好處，莫非便是因為你喜歡上了一個人族女子？”
子黍緩緩道︰“當然不是，只是忽然想到了她，你一定要听，我便只好出來”
離裳听他否認，先是暗中松了口氣，可听到他後面的話，仍是不免嫉恨，道︰“人族的女子，有什麼好？你既然想著人族的女子，怎麼不去找她？莫非你當真如白甲所，受了她的蠱惑，回了妖族做間諜麼？！”
子黍搖了搖頭，對離裳的種種質問也不辯解，只道︰“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在見到郡城熱鬧的夜市時，看著身旁的王女離裳，子黍那一刻想到的卻是清在他的心中，始終只有兩個女子，一個是自青梅竹馬的清兒，另一個便是愛恨難言的薇，此外再沒有第三個女子了，縱然眼前的王女再美艷上十倍百倍，又怎能在子黍心中留下痕跡？
見了子黍落寂的神色，離裳不知為何，心中也是微微一痛，手一軟，放下了金鞭，低聲道︰“那你怎麼不去找她？”
子黍苦澀地一笑，“地這麼大，又到哪里去找？”
離裳默然不語，看著子黍，心中隱隱明白，子黍白日的異樣舉止，不過是想到了那個女子，而非因她本念及此處，又是一陣難言的酸楚，幽幽地道︰“你既然這樣想那個女子，就算地再大，也要一直找下去才是，又回到族里做什麼？”
子黍微微一顫，道︰“我自然是要去找她可下大亂，我……我放心不下族”
最後這句話，當然是假的，可子黍出這番話時，卻是真心誠當初走出山村，初入靈州，他所想的便是不顧一切也要找到清兒，他饒死活又與自己有什麼相干？可見到了萬千百姓流離失所，雪身為妖族，卻要幫人間抵御妖魔，楊百喜不過普通難民，卻也甘願舍身赴死，下間失了父母妻子的不計其數，上清一戰中仍然咬牙忍痛，誓死抵御妖魔，他那一點的私心又算得了什麼呢？
對子黍來，他心中自然放不下清兒，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清兒，這是他自幼唯一的女伴，他童年時所有快樂的時光幾乎都是與清兒一同度過的，又怎麼可能忘懷？可人生除了快樂，還有許多痛苦，在漫長的痛苦中，快樂也不過是一點點綴罷如今的子黍已經不是當初走出山村的懵懂少年，曾經的猶豫不決和搖擺不定早已消失殆盡，剩下的不過是一份責任而他不願讓下一次次重復山村的慘劇，所以來到神州抵御妖魔，又明白這樣的廝殺永無止境，唯有人族與妖族各自罷兵修好，才能有真正的安寧，是以仰慕雪前輩，願意如她那般盡力消弭兩族的世仇，這才不斷勸諫王女，想讓她改變對人族的態度，不再侵犯人
不過，他這一番苦心，王女卻是不懂，反而嗤笑一聲，看他的目光也多了些失望與鄙夷，“我妖族敢愛敢恨，既然愛上一個人，就該什麼也不顧才是，你如今跑回族里，真當我很稀罕嗎？”
子黍听了，只是一笑，看著離裳，並不惱怒，反倒帶著些寬容，仿佛在看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不過事實也確實如
王女見了卻是生氣，質問道︰“你笑什麼？”
子黍道︰“我們妖族，有的是敢愛敢恨之大家以此自傲，沾沾自喜，覺得人族那些家伙太過虛偽，可人族的虛偽，便真的毫無用處嗎？要是沒有那一份責任，又何必戴上虛偽的面具迎人？”
王女皺起了眉，對子黍的卻是似懂非
子黍解釋道︰“好比我妖族要進攻人族的城鎮，沖在最前面的自然死得最快，誰也不樂意第一個沖上去，所以需要有妖領頭，用的方法也往往是逼迫，妖族敢愛敢恨，不願意的自然只好殺了，剩下那些帶頭沖鋒的，或許真有不少是對人族恨之入骨，但也有一些是那種不敢愛不敢恨的妖族吧？不然讓妖送死，又有誰心中不恨？”
王女神色稍變，仍勉強道︰“這算什麼？人族不也是如”
子黍道︰“人族妖族，皆是地生靈，人族自然也不免怕不過人族軍隊中，不服號令者比之妖族卻少了許多，殿下可清楚是什麼原因？”
王女離裳隨子黍出來時曾讓子黍不要叫她殿下，不過此時辯論起來，倒也忘了，道︰“人族的軍隊久經訓練，講求紀律，我妖族行軍簡易，自然不”
子黍道︰“行軍簡易，是因為紀律難以貫通，這一點很大程度上便歸因于妖族的敢愛敢恨，意氣用殿下試想，甲龍一族，若大妖皆如我這般，不願與人族開戰，敢愛敢恨，愛上了人族的女子，于是紛紛逃入人族境內，甲龍一族又要靠誰統軍？人族道家之中，有信奉道德一派的修道士，而《道德經》有言，‘下之至柔，馳騁下之至堅難易相成，有無相生，萬事萬物皆是對立，又皆有轉化之機，由此看來，人族的不敢愛，不敢恨，或許更勝過妖族的敢愛敢恨，因為人族知曉，在愛與恨的前面，都有著責任二
“既然愛與恨都要有責任，那麼敢愛，便要承擔愛的責任；敢恨，也要承擔恨的責若是無法承擔起這樣一份責任，便只好不敢愛，也不敢恨了，這樣對人對己，都無傷害，這就是人族所謂的‘和’還請殿下恕我直言，以甲龍一族為例，若有一妖愛上殿下，不顧一切要與殿下相伴，卻實力孱弱，不能保護殿下周全，終至于被他妖挑釁殺死，令殿下蒙羞受辱，固然敢愛，又豈是好事？若另有一妖恨殿下入骨，同樣實力孱弱，刺殺于殿下，卻被制服，殿下便將之處死，固然敢恨，但事敗被殺，又與其初衷如何？所以人族不敢愛，不敢恨，不是沒有愛，沒有恨，只是自知力薄，甘心放棄，或者隱忍一時，以待將來而否則愛人而害人，恨人而害己，事與願違，又豈是其初衷？”
听著子黍長篇大論，王女一時間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只得道︰“你，你這一定也是從人族听來的歪”
關于這敢愛敢恨之，子黍也是在商臣提及人族虛偽時方才漸漸想通，不敢以之與商臣爭辯，如今只和王女離裳獨處，倒是暢所欲言，無所顧忌見離裳此時被他得迷迷糊糊，便微微一笑，道︰“好了，今夜也不是來爭論的，人族有不少可敬可愛之處，殿下你隨我看看就知道”
兩人一路爭論，所用皆是妖語，旁人听了只覺得奇怪，卻也不會在
子黍對這東平郡城也不熟悉，見其中有河道，便帶著離裳去雇了一艘游船，乘著游船觀覽起了東平郡城的景神州城鎮大多沿水而建，城中河道甚多，船只往來頻繁，沿岸的風景也極好，子黍曾在靈州南明郡城留仙湖上泛舟游玩，此時帶了離裳，便想讓她也領略一
離裳尚在思索子黍所的話，便也迷迷糊糊地應了下來，隨著他上了游船，至于先前子黍提及的清兒之事，反倒忘在了腦後，一心只在人族和妖族之間做比較，這自然比不出什麼結果，不知不覺間側目望向沿河風光，卻不禁目眩神迷，被河岸燈火所吸
子黍見了離裳的目光，知道她心中所想，便讓船家靠岸，買了兩盞花燈，遞給了她，笑道︰“喜歡嗎？”
離裳接過花燈，左看看，右看看，花燈上描繪的自然是一些風花雪月的場景，燈內燭火晶瑩，她也要探頭看上一看，子黍見了好笑，便吹了一口氣，那花燈轉了一下，她反倒嚇了一跳，抬頭看看子黍，這才笑罵了一
船中還有一桌糕點，子黍用筷子夾了一塊，放到離裳碗鄭雖然崇尚人族古禮，妖族飲食畢竟與人不同，離裳卻是不會用筷子，抓著兩根筷子，擺弄了半，終于惱了，只拿一根筷子，往那糕點上一戳，便塞進了口鄭
子黍看了不免好奇，只是考慮到船上尚有船夫，便以妖語問道︰“你不會用筷子嗎？”
離裳撇了撇嘴，道︰“吃水果，吃烤肉，都用手抓就好了啊，父王教我學人族用筷子，這麼麻煩，我才不學”
子黍這才想到，妖族又豈會如人族一般以米飯為食，妖有不少尚在茹毛飲血，大妖所食也往往是手抓的肉條及果蔬，當初他與薇在月湖畔暫居，薇的主食便是桃子，不過她當初在人族生活過一段時間，這才會用筷子吃
不料離裳由此卻是問道︰“龍脊，起來你怎麼會用筷子？莫非也是因為那個人族的女子？”
到此處，她的神色不免落寂下
子黍這才想到，龍脊身為大妖，離開甲龍一族的時間不多，若他被抓入東門關一日便學會了用筷子，未免荒謬，便道︰“我以前在人族住過一段時”
離裳心想，這自然承認是因為那人族女子了，不由得心中有氣，一拍桌子，起身以人族語言對那船夫道︰“船夫，靠岸，我要下”
那船夫卻不靠岸，道︰“這位娘子，再往前些有個賞燈會，我到那里送你們下”
離裳听後大怒，以為這船夫竟然敢言語調戲自己，當即抽出了金鞭，“什麼娘子，你嘴巴放干淨點！”
子黍見她要傷人，當即抓住了她的手腕，讓她別亂來，離裳卻是不依，非要殺了這船夫不
船夫雖不懂兩人在爭論什麼，見了離裳的神色，不免也覺得害怕，忙陪笑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我們這兒管嫁饒姑娘叫娘子，娶妻的公子叫相公，我看姑娘和這位相公情投意合，百年好合，那個什麼……哈哈哈，就順口叫了出來，千萬別生氣”
離裳瞪大了眼，看看船夫，再看看子黍，這才明白船夫誤會了兩饒關系，一時間紅了雙頰，卻也不抽船夫了，只是一把推開了子
子黍則是神色如常，道︰“我們是中表之親，表妹她尚未嫁”
船夫陪笑道︰“是是，是我錯了話，二位莫怪”
雖如此，離裳仍可看出這船夫的神色古怪，便低聲向子黍問道︰“他笑什麼？”
子黍知道，在大家族中，表親聯姻也是相當常見之事，只是他又怎敢和離裳這種話？在他心中，確實只將離裳當做比他年紀些的妹妹看待，他是爹娘的獨子，自然沒有什麼妹妹，便胡謅了一個表妹出來，听離裳問到此處，只得道︰“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笑，自然是怕你打他”
離裳听了有趣，笑道︰“原來是這個意思，他笑一笑，我便不敢打他了嗎？要是這樣，我錯了話，做錯了事，只要對別人笑一笑，是不是別人也不會打我了？”
子黍道︰“當然啊，你這麼漂亮，就是不笑，也沒人舍得打”
這麼一，離裳自然開心，便也不去計較那船夫，過了片刻游船靠岸，上了岸後便見到一片燈火輝煌，正是賞燈會的地
離裳眼見萬千盞燈火高懸在街道之上，對比妖族冷寂無聊的生活，忽然有些明白了龍脊，主動伸手抓住了龍脊的手，道︰“龍脊，今晚和你出來，我才知道，原來人間真的好我們聖國之內，到處都是廝殺爭斗，族內只有在冬至的時候，才會召集族人一聚，卻哪里有人間這般的熱鬧？在這里住著，一定感覺都是慶典，都像是在夢中一樣快樂……不，在聖國，連夢里都是廝殺，又哪里比得上人間了？”
子黍听她這般，見了她眼中的柔情，只道她是真的喜歡上了人間，喜道︰“這又有什麼難了？你現在不就在這兒嗎？只要你願意，留在人間，不也是很好嗎？”
離裳听了，忽然輕嘆一聲，身子一歪，將臉輕輕靠在子黍肩頭，子黍略有些尷尬，街上人來人往，見了兩人，不免多看兩眼，燈會上的青年男女不在少數，不過都沒有離裳那般大膽便是
正在子黍考慮要不要推開她時，只听離裳輕聲道︰“可我好怕，怕這些都是假我們妖族，生來就在廝殺里度過，又哪有福氣這般享受呢？龍脊你了，人族有責任，我妖族，妖族也是有責任的啊，我是王女，又怎麼能丟下族群不管，跑到人間來呢？”
子黍心中一動，問道︰“那你這次到人間，是為了什麼？”
離裳此時將他當做了吐露衷心的對象，便不再隱瞞，道︰“我們這次來，是因為王庭在道一門內潛伏了一名暗探，如今東門關被封，有重要情報不能傳遞出來，我這才主動請纓，去道一門找它將情報取出”
子黍暗暗心驚，不料道一門內竟然有妖族奸細，不過轉念一想，雙方暗中互相打探情報，卻也不足為只是這妖族奸細掌握了人族不少關鍵情報，若是傳到關外，對人族自然極為不利，該當想方設法查清此妖身份，不能讓離裳將這一份情報傳遞回去才
這般想時，只听離裳又道︰“龍脊，人間雖好，到底不屬于我我們是妖，一旦暴露了身份，人讓而誅之，就算是隱姓埋名，扮做常人混跡人間，日積月累之下，也不免露出蛛絲馬跡，到頭來，還不是被人族的那些臭道士們找上門來殺了？這般膽戰心驚地活著，和在妖族之中，又有什麼分別？起碼在妖族之中，妖就是妖，不必扮做人，想愛，便愛，想恨，便恨，就算不負責任吧，好歹也不用委曲求全，虛與委蛇，又有哪里不好了？”
子黍听她這般，也動了真心，道︰“離裳，妖族也好，人族也罷，彼此相安無事，不就好了嗎？偏偏要講什麼世仇，你殺我，我殺你，又有什麼意思？要是有一，人族和妖族握手言和了，人族的街道上，可以有妖族自由來往，妖族的領地中，也能有人族的旅客，那便再好不過”
離裳苦笑一聲，道︰“這些都是騙饒話語罷人族見了妖族，只願誅之而後快，待到騙得了妖族信任，便將妖族一網打盡，這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的……好了，今晚我們出來得也夠久了，是時候回去”
街上的花燈依稀零落，子夜時分，行人亦是稀少，離裳走在前方，身影孤單，子黍默然望著，忽然感到一陣徒然般的無力，呆呆站了一會，這才提起一盞花燈，默然隨著離裳出了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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