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天高雲淡。
宋仁以為自己算是起來早的了,可當他走出屋外,就听見秦老正在和于光爭辯著什麼。
“混賬,你已經有了宋小友的一幅墨寶,這張讓給老夫又能如何!”
“秦師,那幅字已經送去了宮中,這幅也是如此,不是學生跟你搶,而是得呈送給陛下啊。”
“老夫不管,自己抄錄一份送過去,這幅墨寶老夫要定了!”
“秦師,你要這麼說的話,學生可就用搶的了。”
“爾敢!老夫打死你!”
“”
“咳!”
宋仁輕咳了一聲,裝作什麼都沒听見的樣子,笑著和兩位活寶打招呼,“早上好啊,秦老,于大人。”
爭的面紅耳赤的兩人看到宋仁出現,立馬都不做聲了,但宋仁在宴席上寫下詩詞的那張紙,還牢牢被他們拉在手中,各持一角,誰也沒有要松手的跡象。
于光故作淡定,沖著宋仁點了點頭。
秦正源冷哼一聲,看向宋仁時,也露出了慈善的笑容。
趁著秦老分神之際,于光立馬伸手一拉,將紙張抽了出來。
秦老頓時大怒,“豎子!氣煞老夫也,快還來!”
于光笑嘻嘻的跑開了,跑的時候還不忘沖著宋仁擠眉弄眼的。
宋仁翻了個白眼,覺得老于同志也忒不正經了,懶得去管這兩人,自顧自的洗漱去了。
書院並沒有安排下人伺候,秦老簡樸慣了,平常就待在這里看書,在田地里種些瓜果蔬菜打發無聊時間。
沒有下人,早食自然也沒人準備,宋仁是一個在吃方面不會虧待自己的人,于是自己跑去田里,摘了一些長成的蔬菜。
然後也不管還在爭論的那兩個人,跑去廚房做吃的去了。
等到飯菜的香味飄到大廳中,秦老和于光才回過神來,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很驚訝。
正所謂君子遠庖廚,要知道男子下廚要被說道一輩子的,更別說是讀書人。
君子遠庖廚這句話的意思是廚子會殺生,雞鴨鵝魚之類的,讓君子不要造殺孽,要仁慈,並不是君子不進廚房,不恥庖廚的之意。
但很多讀書人只會死讀書,只看表面不知其意,更準確的說,他們不是不知道,而是他們覺得自己讀了聖賢書,就可以輕視一切,秉持著自己所謂的“文人風骨”。
秦老和于光像是動物園看國寶的游客一樣,站在廚房門邊,當宋仁顛勺時,于光還不忘叫聲好。
宋仁恨不得將鍋直接砸在于光的臉上,老子一大早做吃的給你們,合著當我是賣藝的?
他沒好氣的轉過身道︰“別光愣著了,有點眼力見兒行不行,干活啊,把菜端出去,盛粥,不干活沒飯吃。”
門外的兩人悻悻一笑,相互推搡著跑進了廚房,端菜的端菜,盛粥的盛粥。
一位當朝大儒,一位巡按御史,此刻倒成了打雜的,誰也沒有在乎自己那高貴的身份。
菜齊了,三個人圍在桌子前吃飯,于光是品嘗過宋仁的手藝,可吃了第一口後,仍然是贊不絕口。
氛圍,很好,像是真的一家三口一樣,有說有笑的,沒有什麼食不語,也沒有阿瑟請坐這些破規矩。
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秦正源的身份,經過于光的介紹,宋仁這才知道身旁這位有著酒糟鼻的小老頭有多麼的吊。
當今天子朱聿,發動“平亂之役”,搶了他佷子惠文帝的皇位。
劇本,倒是和另一個大明朝的“靖難之役”有些相似,不過不同的地方在于,朱聿反,是因為惠文帝的暴政,弄得民不聊生。
可就算如此,也是得位不正,皇權都需要一個順應天道之理,所以朱聿急需一位有名望的人來幫自己正名。
首先,這個人得是個讀書人,只有讀書人,能成為專家,不是,能去滿口胡不是,反正就是得要讀書人。
盡管朱聿不喜文人,但治國需要儒學,儒學又離不開文人。
其次,這個人還要在文人里面是拔尖的,得是天下讀書人的榜樣。
而秦正源,就是當時的翰林大學士,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又是“連中三元”這種傳說級人物。
以秦老在士大夫階層和讀書人中的影響力,有了他的正名,朱聿才能從亂臣賊子,篡位者的身份擺脫出來。
可結果就是,秦老跑了,跑去種田去了,讓天子怎麼也找不到他。
不過小老頭還是聰明的,盡管他沒有去幫朱聿正名,以此去享受榮華富貴,卻親筆寫了封信,向天子推薦了自己兩個學生。
一位是首徒楊子濟,如今當朝閣老,正五品大學士,另一位就是于光,成為了都察院監察御史,正七品官職。
兩位學生,都身居高位,可見秦正源的能力。
宋仁佩服秦正源的點不單單是他恪守臣子本分,盡管之前的上司被人弄垮台了,但他沒有選擇跟隨新的上司,享受高薪待遇,而是直接撂攤子,老子不干啦,種田去啦。
要知道,如果當時秦老為新皇帝正名,現在不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起碼也是在朝堂上跺個腳都能震三震的存在。
但他沒有,他選擇堅守自己的本心,選擇了忠誠。
也是在永康帝執政一年後,種田種的皮膚都黑了的秦老發現這位皇帝好像還不錯,才讓自己兩個學生入朝為官。
另外最主要的一點,也是宋仁最佩服的一個地方,就是這小老頭是連中三元的存在。
對此,宋仁起身朝著秦老行了個禮,他之前還以為這老頭和黃有道是一伙的,言語上有些不尊敬。
秦正源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宋小友制出的散茶,雖不似團茶那般煮起來步驟分明,少了些許雅興,卻讓更多的百姓接納,本就是飲物,讀書人卻視茶為禮,彰顯自己多麼與眾不同,只有你改變了這件事,讓茶葉回歸淳樸,此乃大善,並且,你做得菜味道很不錯!”
宋仁謙虛的說道︰“誤打誤撞罷了,若是秦老喜歡,此後每月都讓茶莊給您免費提供特品茶葉數斤,秦老你先別拒絕,這是晚輩的一點心意。”
“老夫心領了,不過無功不受祿,老夫可不缺錢。”
“這不是錢的事,晚輩這不是想要釀酒嘛,想用這茶,向秦老討幾個字。”
“哦?”
秦正源輕捋長須,“可是像伯升那般,寫幾個小篆,讓你拓印在瓶子上?”
“正是如此,等酒釀好後,酒莊也會每月免費向您提供烈酒數斤,作為酬勞,反正以後都按時給您送來,至于您收不收,怎麼處理,那就是您的事了。”
秦正源看著面前青年一臉誠懇的樣子,笑著搖了搖頭,算是收下了。
人情世故純熟,腦子里的點子也奇妙,又才華橫溢,飯做的還好吃,更主要長的還儀表堂堂。
秦老怎麼也無法將此刻的宋仁和坊間傳聞里那位顛倒黑白,四處給人當狗腿子的狀師“宋不仁”重合起來,如果非要找個原因,可能真的就是像于光說的那樣,為了百姓,為了公道,忍辱負重等一個機會,等一個能讓公道存在公堂上的機會。
雖說這樣有些城府,讓人忌憚,可初衷,是為了黎民百姓,是值得敬重的。
一旁的于光笑得很開心,因為宋仁當初也是用同樣的話,讓自己寫上那幾個字。
“宋賢弟,這酒雖然沒有我的題字,但見者有份,愚兄,也好酒啊。”
“那不行,我那是孝敬秦老的,你想要的話,我最多給你打個十折。”
“”
回江都縣的馬車,停在了書院門口,秦老有些不舍的拉著宋仁的手,語氣有些懇切,“若閑暇之時,可以來看看老夫,老夫對你的著書很是期待。”
秦老的樣子,讓宋仁不禁回想起自己每次離家回學校時,母親依依不舍的表情。
人老了,總是孤獨的,想孩子陪伴,又怕耽誤孩子。
宋仁行了一禮道︰“晚輩一定會再回來給秦老做飯吃。”
秦老笑的很開心,眼里帶有些許淚光,“好好好,好孩子,好孩子,好好做官,做個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