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成穿著一身灰布袍,頭發和頜下短短的胡須都打理得干淨清爽,唯有一雙熬得通紅的眼楮顯露出他這些日子過得煎熬、
他趴伏在地上,沖著張燾的方向連連叩首︰“大成驚擾恩公,罪該萬死,求恩公恕罪!”
張燾走到書案後坐下,點燃了案上的一支燭台,蠟燭小小的火苗躥起,張燾修剪了一下燭芯,只留下豆大一點火苗,照亮了書桌一丈方圓的地界,張燾這才不急不躁地問道︰“說吧,你今夜來找我是為何?這些日子你隱去身形,把臨安城鬧得天翻地覆,究竟想搞什麼?”
謝大成的身體一直跟隨的張燾的腳步轉動,這時膝行上前又要磕頭,張燾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道︰“起來罷,跪著成何體統!老夫年紀大了,你自己搬張凳子過來坐!”
謝大成答應一聲,趕緊去身後搬了張凳子過來,放在距離書案一步遠的地方,方便說話。
“恩公,當年若不是恩公搭救,謝大成早就成了洗面橋下的一縷冤魂。這些年謝大成始終想要再見恩公一面,當面致謝,卻一直不得機會。救命之恩尚未報答,大成卻又要求教恩公,實在是慚愧——”
張燾抬手打斷謝大成,“當年你與施全設謀在洗面橋刺殺秦檜,恰逢本官宣撫四川回臨安述職了,救你一命實屬偶然,此事不必再提,你也不必記恩。還是說說你今夜來此的打算吧。”
張燾說話的時候,謝大成站起身規規矩矩地听訓,等張燾說完,他答應一聲,得到張燾示意這才又老老實實地坐下。
“謝大成留著一條賤命就是想替岳帥父子翻案。當初在洗面橋謀刺不成,反害了施全兄弟一條性命,此後某和兄弟們苦尋機會,奈何秦檜那廝防範更加森嚴,半點下手的機會都沒有。老天爺不長眼楮,五年前竟讓秦老賊一病死了,惡人得了善終,好人的妻兒還在受折磨!某這才尋機為岳帥父子翻案,死者已矣,可活著的人還在遭罪!”
據謝大成講述,岳飛父子被殺後,岳夫人李娃帶著一兒一女流放嶺南,“二小姐才十三歲,三公子只得十二歲,到了地方後那些人落井下石,欺負岳夫人是女流之輩,又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竟,竟把主意打到了二小姐身上,二小姐不堪受辱,抱著岳帥生前送她的一只銀瓶投井而亡……如今民間很多人傳說二小姐的名諱叫岳銀瓶,都是在為她不平!”
本名岳孝娥的岳銀瓶投井而亡後,迫于輿論壓力,當地官吏對李娃母子的迫害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緊接著這些惡人又想出了新的法子。
李娃母子流放嶺南,被羈押在當地一處小山之上,不得下山。朝廷按月給予一定的口糧和生活物資,這些人竟變著方兒的克扣李娃母子的活命糧,聲稱︰“岳飛既是謀逆,他的家屬也是罪人,朝廷的米糧不養罪人!”
幸而看守的士兵和當地百姓同情李娃母子,偷偷給她帶了糧食和蔬菜種子上山,李娃帶著年幼的兒子開荒種地,這些年才勉強活下來。
“遇到年辰不好,或是克扣得太過厲害,岳夫人和三公子只能以野菜、樹皮為食!大人,恩公,我就是想不明白,岳帥為朝廷征戰多年,出生入死,怎麼最後竟落得這麼個下場?還有我那結拜的兄弟岳雲,十二歲就跟隨岳帥上戰場,一直到二十三歲身死,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連男人見了都可怖,結果朝廷和秦相公一句‘莫須有’就葬送了父子二人性命,兩位小姐身死;二公子在雲南憂懼太過,盛年而亡;七歲的四公子和三歲的五公子被拘押在大河鎮的一處破廟內,跟坐牢沒甚區別!”
“十八年了,恩公!死了的人固然解脫了,可活著的人還要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還有十萬岳家軍將士,這十八年來他們又過的什麼樣的日子?他們的妻兒又過的什麼樣的日子?朝廷和皇帝可看過一眼?關心過一回?”
“如果為國征戰,驅除韃虜有錯,岳帥父子已經付出了性命,岳家軍將士也承受了十八年的苦難,我們知錯了!我們願意改過,只請官家和朝廷發發慈悲,放過我們,放過我們的妻兒,給大家伙兒一條活路吧!”
謝大成哽咽難言,他“唰”地拉開灰布袍的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面縱橫交錯的都是陳年舊傷。
“這些都是在岳帥麾下跟金兵打仗落下的傷疤,岳帥和岳雲身上的只多不少。世人都說岳帥擅長以少勝多,可他們不知道那是兵少將寡,岳帥不得不帶著親生兒子和弟兄們拼命拼出來的!”
“有多少次明知是險境、死局,岳帥為了朝廷的命令,為了多收復一些疆土,為了多挽救幾個在淪陷區的大宋百姓,帶著弟兄們抱著必死的決心跟金人激戰,這才有了朱仙鎮大捷,有了八百背嵬兵硬撼十萬金軍的神話!”
“朝廷和皇帝要我們戰,我們就戰!要我們退,我們就退!朝廷要怎麼擺布我們,我們都認了!可十萬岳家軍的妻兒老小還要活下去,想像其他大宋子民那般活下去!有飯吃,有衣穿,孩子們可以讀書識字,再不用像他們的父親那般做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廝殺漢,拼了命也給妻兒拼不出一個溫飽!”
“如今金國又要舉兵來犯,岳家軍十萬將士雖老,卻願再披戰袍為國征戰沙場,我們唯一一個請求,請朝廷和陛下給我們的妻兒一條活路,我們哪怕血染疆場,九死不悔!”
謝大成壓抑著的低聲嘶吼終于讓張燾動容,他斟了一杯茶遞給謝大成,“喝口茶慢慢說,岳家軍的將士都怎麼了?”
謝大成接過熱茶慢慢喝了幾口,他將茶杯緊緊攥在手里,好像攥著最後的救命稻草。
謝大成比岳雲大上幾歲,岳雲死的時候二十三,謝大成三十,到今年他也不過才四十八歲,多年的憂慮和困苦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鬢邊滿是白發,見慣生死的他此刻哭得像個孩子。
听到張燾提問,他略低著頭,慢慢回憶——
岳飛死後,岳家軍被打入另冊,朝廷雖然沒有明著處罰,但他們被分散編入各軍,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周圍監視的目光,隨時都會遭受譏諷和嘲笑。訓練場上他們是最苦最累的一群人,長官有什麼危險又髒累的私活也是第一個想到他們。到了發餉的日子,他們的餉銀不是被罰沒就是被私吞,偶爾長官良心發現發下來一點,也是少得可憐。
此時的岳家軍將士大都是跟著岳飛征戰了十余年的老兵,要麼娶妻生子,要麼還有父母要奉養,可是朝廷要如此打壓,他們也毫無辦法。
“多少將士的妻兒只能去大戶人家為奴為婢,養活自己。至于家中有父母的,若是有弟兄的還好,起碼還有個依靠,若是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可以依靠的,就要了老命了!多少弟兄的父母病死亡故,都是因為缺衣少食……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憑什麼我們為朝廷和大宋拼盡了最後一滴血,我們的父母妻兒反而要受這樣的作踐?”
謝大成偷偷脫離軍營,秘密前往長安,他聯絡了當初岳飛麾下的十八將之一的施全,此時的施全是殿前司的一個小小指揮使。
施全將謝大成收留在家中,兩人謀劃著想替岳飛父子翻案。謝大成出謀劃策,施全負責出面實施。他們聯絡了當時朝中和民間一些同情岳飛父子遭遇的正直之士,上書皇帝為岳飛鳴冤。
誰料這些人被皇帝和宰相秦檜聯手打壓,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驅逐的驅逐,有皇帝和秦檜的態度,這些人不是死在獄中,就是死在流放途中,僥幸到了流放地,也是不上一二年就亡故。
皇帝和宰相聯手之下,岳飛父子的冤案幾成鐵案,短時間內再無翻案的可能,可岳家軍的十萬將士還要活下去。
“我和施全這才謀劃了洗面橋的刺殺,結果還是功虧一簣!十八年了,恩公,說是為岳家軍的妻兒尋求活路其實不太確切,應該說是替他們的兒孫找一條活路。受父輩拖累,岳家軍的孩子都沒好日子過,都掙扎在大宋的最底層。可是,孩子有了孩子,我們不想自己的孫輩再受這樣的苦楚,我們要他們活得像個人!”
謝大成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望著張燾︰“恩公,我知道恩公一向在對金國的態度上是堅決主戰的,我們願意追隨恩公翼尾,拿我們十萬將士的性命保大宋一方平安!可是恩公,我們不願帶著污名和恥辱上戰場,懇請恩公出面替岳帥父子翻案,給岳家軍正名,讓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戰場上與金人搏殺!——這不止是幫岳帥,幫岳家軍十萬將士,更是幫朝廷,幫皇帝,幫我大宋天下!否則,將帥惜身,士卒惜命,我大宋將再無可戰之兵啊,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