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戶部照磨所。
上任的第一天,杜千川就大發雷霆,將僅有的幾個屬官罵的狗血淋頭,完美詮釋了一個失敗者的嘴臉。
然後,下達了‘校對近百年的卷宗文書’這麼一條並不合理的命令。
要知道,超過十年的文書正本,都已封存入案牘庫了的,誰閑著沒事兒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啊……
不過,雖然命令不合理,但杜千川來下達就合理了。
畢竟這一年來,杜千川遭到的打擊太多了。
幾位屬官無奈,只能一邊取出封存的文書校對,一邊巴望著杜千川早點消氣,從打擊中走出來。
原本清閑無比的照磨所,陡然變得忙碌無比。
而這一忙碌,就是三個月過去。
哪只百年啊?
三個月的時間,照磨所封存的文書被翻了個底兒朝天,最早都是三百年之前了!
這日,杜千川突然嘆了口氣,開口道“都停下吧。”
六位埋頭核對的檢校齊齊一愣,抬頭看了過來。
“這陣子,為難你們了,”
杜千川對眾人點了點頭,也沒多說什麼,就起身往外走去。
眾人面面相覷,等到杜千川走遠才小聲交流起來。
“總算到頭了……”
“是啊,我都快忘記原來有多快活了。”
“這杜千川,氣性還真大,足足三月啊……還當他是欽天監主官,有安國公罩著?”
“不,我覺得這不像是意氣之舉。”
“什麼意思?”
“你們想想,自從我們開始校對這些文書之後,他可有錙銖必較,處處挑刺為難我們?”
“呃,確實沒有……”
“有點兒道理,如果是撒氣的話,不可能這麼風平浪靜。”
“所以,我看他是想從這些卷宗里查些什麼。”
“可這些卷宗記載的大都是一些枯燥簡單的數目,有什麼好查的?”
“不清楚,反正如果不想惹禍上身,還是趕緊將這些卷宗重新封存回去吧。”
“此言在理,不管杜千川是不是別有目的,反正我是不想再看到這些東西了……”
“……”
眾人議論一番,開始將數目龐大的卷宗原樣歸檔。
而另一邊,杜千川已經悄無聲息的,再次來到了那個被道器封鎖的地宮。
樓有知已經在這里等著了。
“你連我什麼時候會來找�T寄芩愕劍俊 br />
杜千川面無表情的靠近。
“哪有那麼夸張?”
樓有知搖了搖頭,示意杜千川入座,“我一直住在這里。”
“住在這兒?”
杜千川彎腰入座的動作為之一頓,忍不住四下看了看。
這座地宮雖然空間不小,布置齊全,但不管怎麼說都是深埋地下暗無天日的,堂堂內閣首輔,居然住在地宮里頭?
杜千川坐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很多年了。”
樓有知給杜千川斟了一杯茶,“當年,我截殺告老還鄉的戶部尚書,得知真正阻撓我賑災的是文昌帝……從那時起,我便住進了這座地宮。”
“並州旱災麼……”
杜千川的表情冷厲下來,“文昌四十一年,並州人口為一千六百萬有余,三十行省儲糧總計一千余萬石。”
“直至文昌四十二年末,並州人口為八百萬不到,三十行省儲糧……還是一千余萬石。”
“不,不僅僅是並州旱災。”
“除去海沸、地動、天火這幾種短時間就能奪走大量性命的災害之外,無論是什麼災難,最終都以有糧不用,死傷過半而告終。”
“朝廷不僅能預知天災,甚至故意有糧不用,導致賑災不力,這應該就是你讓我查的東西吧?”
杜千川死死的盯著竇天淵,“說實話,我不敢信。”
“我從頭說起吧,也是時候告訴你了。”
樓有知的語氣微微低沉,“當年,我奉命賑災並州,在苦求更多的糧食無果後,無奈之下想到了用粟米換麩糠,再摻沙土充作賑災之糧的辦法……此後江之鴻耿耿于懷,數十年如一日的彈劾于我。”
“為何你不早日與他明言?”
杜千川皺起眉頭。
“跟你一樣,你靠著自己去查到這麼多,都不敢信,何況由我這個頭號大奸臣直接說出口?”
樓有知搖了搖頭,“另外,江之鴻是一個很干淨,很純粹的人,我不想讓他摻和進這種骯髒的事情里面……可我沒想到,他還是摻和了進來。”
“江老……”
杜千川想起江之鴻,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當年他恨過江之鴻,恨江之鴻以兩情相悅為要挾,要自己幫忙查閱天災實錄。
可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早在這件事之前,江之鴻就在幫自己說和這門親事了。
很明顯,從一開始,江之鴻就不是真的在威脅自己。
“那次賑災之後,我拼了命的結黨營私,拼了命的往上爬。”
樓有知淡淡一笑,“在這個過程中,那些阻撓並州賑災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連同他們的妻兒老小一起,全都被我送上了刑場。”
“……那些罪名是真是假?”
杜千川問道。
“這重要麼?”
樓有知反問了一句,“並州的數百萬人,可是連罪名都沒有就化作了冤魂的。”
“……”
杜千川語塞。
“最後一個是當年的戶部尚書。”
樓有知繼續道,“他是在告老還鄉的途中被我截住的,他告訴我,真正阻撓賑災的……是先帝。”
“文昌帝?”
杜千川面色一沉。
“當時的我無法驗證這一點,只能第一時間耗盡家財,秘密打造了這麼一座地宮保全自身,然後才開始對天災的調查。”
樓有知繼續道,“首先便是欽天監的天災實錄……你應該有體會,光看天災實錄,除了一個天災越來越頻繁之外,基本得不到什麼有用信息的。”
“再加上不久後的濱州海沸,根本沒有什麼特殊之處……海沸來的太快,太過凶猛,短短半月就讓濱州百姓死亡七成,剩下來的那三成人口,得到了很好的賑濟。”
“于是,我只能將並州之事,歸結于文昌帝喪心病狂。”
樓有知嘆了口氣,“直到雍州蝗災傳回京城,我才知道我錯了,錯的很離譜。”
杜千川神色怔怔“是早在蝗災之前,江老就請任了風鼓縣的事情麼……”
在照磨所的卷宗里,他最先關注到的就是這一點。
“沒錯。”
樓有知點頭,“起初,他請任之時我並未在意,畢竟以他的人脈和資歷,別說一個縣令了,地方上所有職位任他挑選都行。”
“等雍州蝗災傳回京城,我才反應過來,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我開始查個中緣由,最後通過吏部,查出‘官員缺額能決定天災降臨之地’這個線索……至于江之鴻為什麼比我更早察知,想必是從濱州海沸那年的京察大計得到了線索。”
京察大計?怪不得……
杜千川恍然。
“我想,江之鴻猜到這點之時,心情跟你是一樣的,不想信,不敢信……就算信,也會去想,列位陛下會不會並不知道這種預知天災的辦法?”
樓有知眸泛冷光,“可我不會那麼想。”
“一是因為,我切實的經歷過一次賑災被阻,而阻撓的人有可能還是皇帝。”
“二是因為,在蝗災之前,各地糧倉被毀。”
“為什麼糧倉會剛好在天災之前被毀呢?”
“因為有並州賑災在前,陛下認為,我一定會全力賑濟雍州,而恰恰今時不同往日,各省資源調動,我可一言而決……想要雍州因天災死掉足夠多的人,就必須將這些儲糧毀去。”
樓有知嗤笑一聲,“可笑的是,我一開始只懷疑文昌帝,從未懷疑過當今陛下。”
“……”
杜千川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聲音帶上了些許顫抖“後來發生了什麼?”
“後來?”
樓有知眯起雙眼,“後來,江之鴻不惜死無葬身之地,布武雍州,以換取百姓苟活。”
“!!!”
杜千川渾身一顫,猛地瞪大了雙眼。
“呵呵呵呵……”
樓有知笑著,第一次在人前赤紅了眼,“你知道麼,其實有江之鴻在,哪怕朝廷一直不賑災,雍州幸存的百姓也可以活下去了。”
“然而江老很快被打為了反賊……”
杜千川手腳冰涼,喉頭發澀“不,不只江老,整個江家,列祖列宗統統被打為了反賊……”
“是啊,反賊。”
樓有知桌底下的雙拳死死捏住,“你能想象嗎,一個一輩子都為了大慶,為了皇室的大慶而活的人,被打為了反賊?”
“他…他是怎麼死的?”
杜千川艱難的問出這句話。
“毀竅、逆脈、焚身,與金甲浮屠戰至粉身碎骨。”
樓有知一個字一個字吐出這句話,“直至死前,都在為那些難民謀一條活路。”
“可惜,他失敗了。”
杜千川面色淒然。
“不,他本來成功了。”
樓有知搖了搖頭,“是陛下出手,讓他的謀劃功虧一簣。”
“陛下……”
杜千川此時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因為一切的一切,都證明了陛下有問題。
“至于陛下是怎麼做到的,你可听說過神通?”
樓有知看著杜千川,“陛下會兩門神通,一門可制造分身,一門可蠱惑人心……”
雍州難民化身野獸,林狂被關在詔獄二十載……
除了許崇的存在被隱去,樓有知將怎麼推測出神通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杜千川靜靜的听著,臉色從驚恐,到失望,再到憤怒。
恍惚之中,他想起了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妻子。
“啊!你受傷了沒有?”
“撒謊,你都吐血了……都怪這馬兒,唔,就賠給你好啦。”
“喂,咱們又見面了。”
“這馬兒你居然還在養著?”
“你這人,怎麼不搭理我呀?”
“我可是榮國公的孫女哦,快來巴結巴結我,我讓爺爺給你謀個好差事。”
“你完了,我現在知道你在這兒任職,回頭就讓爺爺把你抓起來!”
“咋辦啊老杜,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听我的,咱倆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爺爺那邊我會想辦法的,你放心,我陳 此生非你不嫁!”
“……”
沒人知道,在杜千川與陳 相識的這些年里,前半段時間,都是陳 在纏著杜千川。
從相識到相知到相戀,完全是陳 一人扛起來的。
所以,在杜千川承認自己的心意之後,他發誓,要扛起兩人的以後。
從一次次的掃地出門,到一次次的閉門羹,再到一次次的考驗,他打動了榮國公,打動了整個榮國公府,得以與陳 終成眷屬。
然而,成親不到一年,陳 突然痴傻……因降為匠籍而痴傻!
“你是誰?這里是哪兒?”
“夫人?咦,你不害臊,人家才七歲哩!”
“老頭兒,快送我回榮國公府,不然被爹爹發現,你就死定啦!”
“……”
這是官兵趕到欽天監之前,陳 的狀態。
如果陳 活下去,會被送入勾欄,以年幼的心智,去承受無法想象的噩夢。
甚至還會被灌輸與身份匹配的思想,成為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所以杜千川親手殺了她。
“而這一切……”
不似人聲的低吼,從杜千川的喉嚨蹦出來,“只是警告?居然只是一個警告?”
“是啊,只是一個警告……警告我,以後老老實實的給他當狗,幫他管理好大慶,警告我,下次天災降臨,不要再多事了。”
樓有知自嘲一笑,“現在,我也警告你,回去吧,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在照磨所安度晚年。”
“ ……”
杜千川猩紅的眸子盯著樓有知,“不用激我,你引我查了這麼多,一點一點的告訴我真相,不就是篤定了我不會善罷甘休嗎?說吧,你有什麼計劃。”
“談不上計劃。”
樓有知搖了搖頭,“陛下為什麼一定要災民死,我只有一個模糊的猜測,需要印證這個猜測之後,才能真正的制定出計劃。”
“這個計劃的結尾是什麼?”
杜千川問道。
“無法預料。”
樓有知勾起嘴角,“我的話,應該會死。”
杜千川沉默片刻,“你需要我怎麼做?”
“我需要你的命……”
樓有知緩緩開口。
杜千川的瞳孔一點一點縮成了針尖。
樓有知也不催促,靜靜的等著杜千川笑話。
良久,杜千川笑了起來,神色暢快“能血染天極殿,千古以來,也算唯我杜千川有此殊榮了。”
“你死之後,我會將你與陳 合葬在一處。”
樓有知看著杜千川,認真說道。
“!!!”
杜千川猛地抬頭,“陳 的尸骨……”
“在城外,靠近牧場北。”
樓有知點了點頭,“尚未立碑。”
“夠了,夠了。”
杜千川突然背過身去,聲音顫抖,“她跟我都沒有親眷在世,還要什麼墓碑呢?”
“呵呵,你放心吧。”
“最後的心願已了,我便做一回你的棋子又有何妨?”
……
……
大慶在大部分制度完善之後,朝會分作了兩種。
一個是大朝會,每月一次,凡在京官員,七品以上必須參加,七品以下可視有無奏本自行選擇,在天極殿以及殿外廣場舉行。
另一個是小朝會,每七日一次,通常是內閣、六部、五寺、兩監、一院的各主事官員參與,在天極殿舉行。
而到了永泰一朝,由于皇帝不理政務,在大小朝會之外,又多出了一個廷議,由內閣于天極殿的東配殿自行召開,草擬、批紅、加印,慶帝都不再過問。
無論是大朝會還是小朝會,只剩下了匯報和彈劾這兩個性質。
這次大朝會也不例外。
天極殿內外,站滿了各級京官,枯燥而乏味的等待著朝會結束。
整整兩個時辰,本月來所處理的大小事務才匯報完畢。
樓有知的聲音從天極殿郎朗傳出“有事具本,無事退朝。”
這句本來由司禮監太監喊的話,在永泰帝不理朝政後,也都由樓有知代勞了。
基本上這句話傳出來,就代表著朝會的結束。
文武百官松了口氣,心情爽朗起來。
而就在此時,一個極端不合時宜的聲音,從官員隊伍的末尾響起,傳遍廣場,傳進天極殿。
“臣!”
“原欽天監監正,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現戶部照磨所照磨,杜千川——有本上奏!”
杜千川出列,迎著無數道帶著不耐的目光,凜然無懼。
“呈上殿來。”
樓有知的話語傳出。
杜千川開始邁步。
帶著決然,帶著傲然,帶著愴然。
一邊邁步,一邊高聲誦念。
“臣杜千川,謹奏
永泰八年,濱州海沸。
永泰九年,太平道禍亂雍州。
永泰十年,雍州左布政使被反賊暗殺,左布政使一職空置七月有余。
永泰十一年,雍州豐陽府……”
杜千川的腳步很慢,一步跨出去,等落地已經說了好幾句。
百官莫名其妙的看著听著,揣摩杜千川的用意。
“直至永泰十九年,我大慶在雍州的官員缺額數目、時長,為三十省之最!”
“而後四月,漫天飛蝗!”
百官漸漸蹙起眉頭。
他們能听出來杜千川的話外之音……意思就是天災降臨跟官員缺額有關唄?
這可能麼?
“文昌四十二年,並州旱災。”
“文昌四十三年,濱州武隆府知府,叛逃太平道,致使知府一職,空置近一年之久。”
“文昌四十七年,濱州都指揮使,受心魔反噬而死……”
“文昌四十九年……”
“文昌五十一年……”
“……”
“永泰八年,濱州海沸!”
百官的眼神開始驚異。
而杜千川還在繼續。
“文昌十七年,雲州水患。”
“文昌十八年……文昌四十二年,並州旱災!”
“景盛三十六年,袞州地動。”
“景盛三十七年……文昌十七年,雲州水患!”
“……”
一次又一次的天災,一次又一次的官員缺額最大。
杜千川每列舉一個案例,百官的眸光就越亮一分。
哪怕是貪官、惡官,此時也都在想一個問題。
如果天災降臨之地可以預判,豈非以後就可以提前預防,讓損失降到最低?
這麼想著,百官看杜千川的目光帶上了羨慕嫉妒。
當真好運道啊。
如果這個發現能被證實的話,青史留名、高官厚祿,一樣都少不了,堪稱名利雙收!
可惜,杜千川話鋒突然一轉,將之前列舉的例子,又倒過來說了一遍。
只不過這次,沒了官員缺額的信息,卻多了各地儲糧的數目,和人口變化的數目。
“正豐十九年,我大慶有儲糧八百八十萬石,雷州人口一千九百萬。”
“正豐二十年,雷州天火。”
“二十年末,雷州人口剩一千二百萬,我大慶儲糧……還有六百萬石!”
話音剛落,百官齊齊色變!
天災之前,八百八十萬石儲糧,天災之後,還剩六百萬石,而雷州人口銳減了七百萬……
‘有糧不用,有災不賑’這八個大字,出現在所有人腦海中,如洪鐘大呂,震得他們心神恍惚。
他們本能的想要去懷疑,可隨著杜千川還在繼續的聲音,他們即便不願,也不得不開始相信。
“……文昌四十一年,並州人口為一千六百萬有余,三十行省儲糧總計一千四百萬石。”
“文昌四十二年,並州旱災。”
“直至四十二年末,並州人口為八百萬不到,三十行省儲糧……還有一千二百四十萬石!”
杜千川拾階而上,聲音回蕩天極殿內外。
“永泰八年,濱州海沸,短短半月,人口銳減七成。”
“而剩下的三成,因朝廷及時賑災,近乎全數活了下來!”
“以上所有,來自于欽天監天災實錄,吏部任免調動,戶部各地收支,皆為有據可查!”
“由此可見,我大慶不是無力賑災,而是列位先帝,無心賑災!”
杜千川站在天極殿門口,昂首挺胸,一步跨了進去。
“微臣杜千川,以謀害萬民之罪,彈劾文昌、景盛……正豐等列位先帝!”
安靜。
整個天極殿內外,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靜。
所有人的大腦一片昏沉,耳中盡是嗡鳴。
彈劾先帝???
找死也不至于這樣吧?!
就算先帝謀害了萬民又如何?
人都死了,彈劾他們作甚?
這杜千川,死了個老婆,人都變傻了嗎?
百官正懷疑著人生,杜千川的下一句話,差點兒讓他們連站都站不穩。
“微臣懇請陛下……”
“除其尊謚,革出太廟,以安萬萬冤死亡魂!!!”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