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雪中行
天元歷1878年11月3日，立冬後才兩周，北地便已冷似臘月
車輪從白色曠野的荒草上碾過，留下兩道悠長的青黃印
拉車的馬兒只顧悶頭往前奔，連響鼻都不願多打一
到底是嚴酷的冬天
最近，田不滿開始反反復復做同一個
枯枝，寒鴉，老院
天色灰壓壓的，院兒里擺了二十三張黑色圓桌，上面堆疊著碗筷，從存留的殘杯冷炙、被風卷到牆根的紅色鞭炮殘骸來看，這里剛才應該在舉辦喜
但田不滿坐在院落中心，四下環顧，卻找不到一個客
“我的妻呀！”
悲戚、尖利的戲曲唱腔在院落前方臨時搭建的戲台上響起，配上叫喪似的歌詞，在這無人的婚宴現場，顯得荒謬，卻又詭異地符合時
田不滿想要起身，但那戲子幽幽的唱腔，就像是一條條無形的鎖鏈，將他的身軀牢牢捆住，任他使盡渾身力氣，也絲毫動彈不
但意識卻清醒無比，現狀，像極了老輩人常說的鬼壓
田不滿抬頭往戲台看去，頭插翎稚，身著白衣，面上敷粉的俊秀小生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戲台上，咿咿呀呀地唱
其扮相很像《連環記•小宴》中的呂
“哪里闖來的生客！”
忽地，他站定了，將手中五彩的馬鞭斜靠在肩上，側頭看向突兀坐在院里的田不
“你這妖物，將你爺爺弄來這里七八遭，是打是殺抓緊些，少在這里裝腔作勢！”
田不滿看著他，高聲一
這夢他已經做了很多次，這妖伶來來回回就是那麼幾句
與其在這夢里難受，倒不如快些醒來，跟老甄頭扯一會子閑
小生聞言，先是目露疑惑，接著雙目中燃起兩簇怒
“啊呀！”
他張嘴怪叫一聲，接著，一張俊美的面皮竟開始類似水紋一樣波動起
像是那皮囊里養著十來只老鼠，因為窒息，在瘋狂往外
一張臉時凹時凸，臉上的粉墨也在撲簌簌往下掉，看上去格外滲
“死去！”
他“啪”一甩馬鞭，登時，田不滿便覺這大地開始晃動起來，身子跟著輕微搖
要來
田不滿心下一凜，驟然，轟隆隆的巨大奔騰聲響起
砰！砰！砰！
磚石飛舞，灰塵漫
噠！噠！噠！
四面牆壁被撞至坍塌，數十匹像是刷了彩漆，紅的、綠的、藍的……五顏六色的大馬破開灰土沖了進
它們揚起馬蹄， 嚓嚓將桌椅板凳踩至粉碎，嘶鳴著朝田不滿圍撞而
要醒了，田不滿神色輕
戲子站在台上，看著入侵者被踏成肉糜，目光漠然，隨即又開口唱起了
“嘎嘎嘎！”
老鴉群撲稜著翅膀，飛到了天
“呼！”
田不滿睜開雙眼，倒抽一口冷氣，從干草上翻身而
醒了，馬車還在原野上緩慢行
他抬眼望去，世界白茫茫的一片，遠處田地里一垛垛的玉米秸稈靠在一起，也被白雪覆蓋，偶爾有一兩只 子、野兔跑過，留下一長串足
太冷了，他一呼吸，白色的哈氣便冒出來，緊接著就變成細碎的冰晶，粘在他的頭發上，他緊了緊身上的羊皮坎
“你這後生，小老兒的故事剛講到要緊處，你怎麼又睡著”
田不滿聞言看去，一旁的干草上，躺著個小老
他穿一身油亮的黑襖，戴著狗皮帽子，腰間扎一條紅腰帶，酒糟鼻子、山羊
田不滿離開浦家集後一路北上，可抓捕他的告示貼滿了各座城
無奈，他只能走偏僻小路，一時間行進極
再加上一月前，北地連下了幾場大雪，官道受阻，山路被封，若是一路靠走，等到達玄京，最早也是明年開春
不過，他途中剿滅了一處匪巢，得了兩三千塊錢，又弄到兩匹
這一路才順暢起來，可離玄京越近，這天氣便越發寒冷，只跑了五六百里，兩匹馬就相繼凍死
所幸中途遇見這準備駕車去關外的小老頭，搭上了他的車，一連趕了四天路，眼瞅就要到玄京城下
他叫甄示申，讓田不滿喚自己老甄
田不滿搓了搓手，笑道︰“這天氣冷得邪門啊，一冷就想打盹”
“兩個月前，玄京下了一場血雨，這場雨帶走了人世間所有的熱乎氣”
老甄頭搓了搓鼻子，起身盤坐在干草上，開口說
“血雨，天下還有這麼邪乎的事兒？”
田不滿開口詢問，但心中並不感到多麼驚奇，這世上的邪乎事兒太多了，光他自己這段日子遇見的就數不勝
他這次來玄京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殺死不知道怎麼就做了大衍皇帝的二道人，徹底將這段因果了
那二道人道術通天，如果說是他做法下了一場血雨，這也沒什麼可奇怪
老甄頭迷瞪著眼，吧唧著嘴，這時卻不繼續往下講
田不滿會意，將幾個被油水浸透的黃紙包從懷里取了出
打開一瞧，一個里面包著的是表皮金黃的燒雞、一個是切成巴掌大小的熟牛肉，還有一包紅皮白瓤的花生
燒雞跟熟牛肉從懷里取出來時還正冒著熱氣，但一打開，熱氣就凝成白花花的冰涼油脂貼在了肉
老甄頭頓時雙眼放光，涎水大動，他從腰間解下酒葫蘆，哈哈笑道︰“有酒有肉，這話說起來才帶勁！來，爺們，整一口！”
田不滿接過葫蘆，拔下壺塞登時就灌了一大
“嘖！”
瞬間，田不滿右臉一擰，扭曲成半張扇
烈啊！
從來沒喝過這麼烈的酒！
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從喉嚨嘩一下從食管墜進了胃
但這身子，同時也暖和起
他將葫蘆遞給老甄頭，抓起一把花生米喝進嘴里，嘎吱嘎吱大嚼一通，和著濃烈的油脂香氣，問道︰“那場血雨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那場雨怪得很”
老甄頭捏起一片熟牛肉，一縷縷撕成小條，慢慢品著，微笑道︰“淋了血雨的人，全變成了詭”
“詭者？詭者是什麼東西？”
田不滿又喝了一口酒，這時已經能適應多
“說得對，詭者是東西，不是”
老甄頭贊許地點了點
“詭者似鬼近妖，不光有神智，還有著種種玄妙手段，可呼風喚雨、可撒豆成兵！對于人來說，它們就是危險的猛獸，若是被不小心被它們瞅見了，輕則身死，重則連靈魂都要被吃掉啊！玄京那些沒淋雨的百姓就遭老罪嘍，幾十萬人，惶惶不可終日啊！”
這妖道！
！
連同骨頭，田不滿將手上的雞腿嚼至粉
隨即，他看向老甄頭，調侃道︰“可出關必要過玄京，你就不害怕？”
老甄頭不屑一笑，“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是要去關外挖參的，那老山上的事兒啊，可比這兒邪乎多”
他話音未落，田不滿就听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女子嬌
循聲望去，只見一身披黑色大氅，圍著貂皮圍脖的持劍女子快步從一土丘後閃身而
緊接著，三個怪人也嘶吼著跟了出
這三人身體烏黑，軀干真就跟麻稈一樣粗細，田不滿估計自己一手就可以握
但他們的腦袋卻大得離奇，就跟木桶似的，圓滾滾的，田不滿感覺自己兩臂合抱才能圍
“這就是詭”
老甄頭在一旁說
果然詭
田不滿點點頭，正欲下車助這女子一臂之力，肩膀卻被老甄頭扣住
“老前輩，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田不滿回頭看向
老甄頭微笑，“這幾天跟小友相談甚歡，如果你死過了，就來關外老山找”
田不滿淡淡道︰“我已經死過一次”
“那就再死一”
說著，老甄頭哈哈一笑，松開了
“多謝老前輩一路相送，咱有緣再”
通幽術，
霎時，田不滿落到了地上，方才那馬車連同老甄頭，一並化作霧氣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