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繡衣使小旗,見著魏季舒望向劉恪,便也望了過去。
他是不認識皇帝的。
秋收是大事,尤其是在經歷了近一年的生態調查,部分田地種植起了紅薯、玉米之後。
更是至關重要,關乎著對土地產量的統計。
劉恪也沒有耽擱,直接問起小旗,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地太多,人手有點緊張。
本就割了大批世家,弄著了一大堆肥田,生態調查之後,還查出了大量“無主之地”。
往年還顯得充足的人手,現在反而不太夠了。
而瓊州又因為一年三熟,往往還必須搶收,不然會耽擱第二季的種植。
劉恪讓魏季舒去找薛嘉,兩人商議一番,拿個辦法出來。
然後他就帶著翰林院的士子,下鄉協助搶收去了。
辦法他是拿不出來,但他能實干啊!
而且正好拿秋收,來考驗考驗這些士子,能做到什麼地步。
就用秋收的成果,來決定殿試的名次。
有會試在前,挑選出來的這學子,肯定都有真才實學。
但劉恪更看重的,是務實。
科舉招納的,應該是大漢朝廷的中流砥柱,而不是高談闊論的清談之士。
讓士子們往民間走一趟,定下一個下基層的調子。
至少數年內,朝中官風、文風,都會更偏向于務實一些。
不多時,劉恪就帶著一眾士子,來到了瓊州城邊上的一處小村子。
士子們大多叫哀連連。
好好坐在翰林院里,清著賬目點著名錄,怎麼就被抓到泥地里了呢?
不過他們也不敢說什麼。
看魏季舒對這畢大人的態度,就知道這是個大官。
“就這兒吧。”
劉恪一眼望去,只見屋舍依著河流而建,再往邊上,便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農人們都穿著短衣短袖,光著背,穿著草鞋,頭也不抬的,在地里勞作著。
皮膚都因常日受烈日所照,而呈現出古銅色。
身板看著不怎麼厚實,但臂膀看上去,卻是結實有力。
劉恪和當地的里長,以及附近的繡衣使指揮所知會一聲,便催促著士子們,協助農人秋收。
那些農人們,本能般,露出了憨厚微笑。
雖說這些士子,大多看著細皮嫩肉,只怕都分不清水稻、粟米。
但多個人手幫忙,總歸是好的。
而且朝廷這些年的所作所為,農人們都看在眼里。
他們最是質樸。
誰對他們好,誰對他們壞,心里都有數。
一眾士子們,大多都笑不出來。
尤其是甄富。
忍受著夾雜在空氣里的泥腥味,這一路走來,覺得腳底下,都磨出了泡子。
他出門都是乘轎的,這輩子都沒走過這麼多路。
身上這套華服,衣擺上也已經沾盡了泥。
已經不能再穿了。
海說倒是隨和一些,對這般場景,也格外習慣。
他本就是貧苦士子,四歲那年,父親便故去了。
從此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靠祖上留下的十幾畝田,勉強維持生活。
不過他也是很不理解的,看了劉恪一眼。
這群士子里,正兒八經能種地干活兒的,只在少數。
其他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幫倒忙就不錯了。
就算秋收人手緊張,他們也沒什麼用處。
“這是魏大人的命令,我也沒辦法。”
劉恪攤了攤手,直接把鍋推給魏季舒。
隨後繼續道︰
“你們都是經歷了會試,才留下的飽腹經綸之士,在泥地里勞作,只是徒然讓寶玉蒙塵。”
“朝堂上,才是你們發揮的地方。”
“隨便弄弄吧,魏大人這次也是疏忽了。”
“估計魏大人,也是因為听著人手短缺,心中太過焦急,才出了這種昏招。”
劉恪相當隨和,甚至用出了好幾個演技系的天命,讓自己顯得,更加低聲下氣一些。
一眾士子,听得很舒服。
就是,他們的才能在于治國理政,哪能跟泥腿子一樣,種種田呢?
反正這畢大人也說了,做個樣子應付魏季舒就行。
他們之中,便有幾個人,當即劃水起來。
有個機靈的,就地一蹲。
往衣衫上沾了些泥,假裝自己勞作了一天的樣子,便找了棵大樹,在樹蔭底下睡大覺去了。
“畢大人,記得喊我!”
“誒,好的!”
劉恪滿口應著,當真不多加管制。
“海說,你真要去種地?”
卻見得,海說已經擼起了袖子,往田里走去。
海說點了點頭︰
“嗯。”
“當今天子,曾說過一句話。”
“什麼?”
因為之前海說的學識,著實讓不少人拜服,好些個士子,便以其為首,都圍了上去。
如果這種地,是當今天子的意思,可就不一樣了。
劉恪也頗為好奇的湊了上去。
他說過啥話,他自己都記不得了。
海說一字一句,格外鄭重道︰
“脫下長衫,去民間看一看。”
“嗯”
士子們沉吟片刻。
劉恪微微點頭,他是說過。
正好就是借著賈無忌上書《治民疏》的時候,對世家重臣們所說。
不過那時候的朝廷結構,沒啥優化空間,因而說了,也就是說了。
沒想到,竟然會有人記在心里。
海說不多做言語,他人微言輕,做不了太多事。
就算科舉高中,初入仕途,也沒有什麼影響力。
但做些秋收的活計,為農人分擔一些,還是可以的。
像海說一般,二話不說,立即投入到秋收之中的士子,僅在小數。
而且基本全是,出身貧寒的士子。
也唯有同樣種過地的他們,才清楚農人的艱辛,知道該怎麼收割稻子。
越過那些樹蔭底下睡大覺的混賬。
另一邊以甄富為首,出身富裕的世家學子,都在議論著。
“難道真把這衣衫脫了,去地里耕種?”
“海說已經在行動了。”
“我看當今陛下,向來體恤百姓,如果我們不為所動,只怕傳出去了,不為陛下所喜。”
“這”
“當今陛下曾大肆宣揚,高州一戰,是農人們用小推車推出來的勝利。”
“自然會重視這些,我們決不能就在樹蔭底下干坐著。”
甄富挑了挑眉,能跟他稱兄做弟當同窗的,都有些眼力見。
往後入了朝中,也是有力的朋黨人選。
至于樹蔭底下,那幾個打呼嚕的,現在已經不是他兄弟了。
“諸位說的不錯。”
“那位畢大人有些問題。”
“這些日子里,咱們都看得到,魏大人雖然長得丑,但能力不凡。”
“縱然事出緊急,也不會莫名其妙,就讓我們來地里耕種。”
“必然有其道理,說不定,便是在考驗我們。”
一眾士子優勢議論紛紛︰
“那咱們去請教一下海說,該怎麼割麥子?”
“還是去弄些農具來?”
“這身衣衫著實不太合適,還得換一換。”
“雖說你我都不怎麼懂得耕種,但農人都能做到的事,想來也不難。”
甄富點頭︰
“去請教請教海說,至少,莊稼把式學個一兩手。”
劉恪自己早就下到地里了。
種地是他正兒八經,在民間學的技能。
不用抽任何人的天命。
不過在收割莊稼的同時,他也一直盯著士子們的動作。
海說的說干就干,讓他欣慰。
甄富身邊那一眾出身不錯的士子,也沒讓他失望。
雖說不懂,也知道去問,去學,而且願意干。
至于那樹蔭底下的,已經被劉恪開除學籍了。
“這甄富為什麼不動呢?”
劉恪有些惋惜,雖然甄富讓他的友人們,都下到了地里。
但輪到他自己的時候,就在原地不動。
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如果甄富只是這種,嘴上一套,做著另一套,就算能力不俗,也不能重用了。
甄富在疼。
他在原地不動,主要是因為,剛才在地里,被絆著了。
雖然絆著他的,是一塊不知誰掉的金子,但他的腳,也崴了。
他一瘸一拐的崴到了一個農人身邊,耳語一陣。
又遞給那農人,一個袋子。
那農人先是不敢接,後來又不知為什麼,顫顫巍巍的接下了袋子,隨後便是拿著袋子,放下鋤頭,奪路狂飆。
劉恪看得懵逼,也不知道這甄富,在打著什麼主意。
但看著依然一望無際的田埂,繼續埋頭割稻。
皇帝的鋤頭,也只是個木鋤頭。
哞——
不多時,傳來了一聲聲牛叫。
不斷地翻土,收割莊稼,重復的動作,讓劉恪有些腰酸背痛。
汗水濕透了身上的衣物,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地滴落,臉上也浮現出疲憊的神色。
他听著牛叫聲,不由得直起身來。
身上一陣輕松舒暢。
本打算去喝口水,但看著遠處的一幕,整個人驚呆了。
甄富弄來了二三十頭牛,還有大量的世家家丁。
看衣物,好像還不是一家。
估摸著都是從附近世家,雇佣的。
而甄富直接將牛,分發給了各處的士子、農人。
又讓家丁們,也下到田里,協助秋收。
“甄某頗有家資。”
“有人說我什麼都不干,這確實是實話。”
“但我必須得澄清一下,後面還有一批牛在路上!”
嘶
一家一戶一頭牛,都顯得有些奢侈。
要不然,也不會發展出共享牛牛,幾家共用一牛。
但這甄富,出手就是二三十頭牛,有了這麼多牛,效率唰唰漲。
甄富清了清嗓子,繼續道︰
“甄某頗有家資,若是你們要是能早日收割完畢,牛就贈與你們了!”
贈牛一詞,更是引來一陣歡呼。
這最簡單有效的攻勢,就是金錢攻勢。
偏偏甄富有的是錢。
他是無極甄氏的嫡子。
這天底下的世家大族,論才學,論底蘊,很難分出個高下。
但如果論及富裕,無極甄氏敢說第一,沒人敢稱第二。
雖說甄氏的族地,在北方。
距離瓊州極遠。
但只是甄氏在南邊的生意,也比何坤與其背後的何氏,更有錢。
足夠甄富隨意揮霍了。
而且甄富也對得起他那88的智略與96的理政。
並沒有因為錢多人傻,就直接給與農人們金錢獎勵。
而是將之換做了,更實際更有用的耕牛。
有了甄富帶頭,一些個家里同樣富裕的世家士子,也紛紛拿出錢財來。
或是雇佣家丁,或是購買更好使的農具、耕牛。
共同發動著金錢攻勢。
整個村子的秋收速度,蹭蹭往上竄。
海說和那些寒門士子,沒錢。
但他們有態度,有方法。
只是默不作聲的,收下甄富等人買來的耕牛,再對家丁、農人們,進行有效組織協調,繼續埋頭苦干。
這讓劉恪大開眼界。
他本以為,讓士子下鄉,只有海說這種,出身貧寒、清正廉潔且有農事經驗的士子,會表現得不錯。
甚至他都覺得,以下鄉秋收,當做潛在的殿試內容,無疑是直接欽點海說為狀元。
沒想到,甄富還能帶來這種驚喜。
也是。
世家子弟,並非一無是處。
如果真的用好了,用對了地方,發揮出來的能量,也是想象不到的。
“這也不錯”
劉恪呢喃一聲。
只依仗世家,或是只依仗庶人,都不行。
走路,就得兩條腿。
他已經有了主意。
如果海說和甄富,兩人日後發展的好,很可能會在朝堂之中,各成派系。
再算上在兩頭都能顧上的蕭元常,最主要的三條支干,就出來了。
都是宰輔之才啊!
卻見得又是一批牛送了過來。
甄富咳嗽一聲,一瘸一拐的︰
“甄某雖然頗有家資。”
“但是家里給我的錢,真不多,一次也就一千萬,三千五千萬這樣”
“甄某其實,對錢不感興趣。”
“只想做出一番功績而已。”
“若是三年內,仕途不暢,就得回家繼承萬億家資,實在有些焦慮。”
不知怎麼的,那一個個農人,包括士子們,在甄富的刺激下,動作更快了。
相較于甄富發揮的作用,海說竟顯得平平無奇。
但第二天,海說就身體力行,告訴了劉恪,什麼叫不甘示弱。
海說睡都沒睡的。
頂著月亮都能割稻子。
不僅僅是收割,啥都能干。
甚至每個農人,都能在田邊上,看見海說背來的一桶水。
要知道,這背水可不是個容易活兒,多少農人,甚至會因為掙一桶水,而拳腳相加。
雖說在海說和甄富的帶頭下,很快就結束了村子里的秋收。
效率簡直堪稱可怕。
但著實給劉恪干懵了。
海說和甄富,其實都不錯。
但現在看來,兩個人都有點極端了。
海說是肝上長了個人,做到了肝帝的極致,還不斷以自身行為,影響、鼓舞著所有人。
而甄富則是真的富,做到了氪佬的極致,遇事不決就撒幣,甄氏有的是錢。
同樣也影響了所有人,為了讓甄富能當官,而不回家繼承家產,所有人都很努力。
一時之間,劉恪也不知道該點誰為狀元。
甚至動起了,點呂奉父為狀元的念頭。
畢竟呂奉父天生神力,也是個和典褚一樣的人型牲口。
如果拋開影響力,對其他士子的帶動不看,呂奉父才是工作效率最高,完成任務最多的那一個。
劉恪沒急著決定,先將士子們晾在村子里,自己回了瓊州城。
剛回瓊州,他就去了翰林院,又因為秋收,帶著士子們下鄉。
都沒好好休息一會兒,看看後宮妃子。
要知道,姜素樘在他出海之前,就已經有了身孕。
而劉恪還在呂宋的時候,就收到了姜素樘生產的消息。
也就是說,他有兒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