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一棠說的不錯, 流月樓的切 的確一絕,將最新鮮的魚生切成薄片,片片薄如蟬翼, 晶瑩剔透,沾上特制的蘸料, 入口甜滑涼爽,林隨安吃得很滿意。只是用餐環境不太好,樓上叮叮當當的,好像在裝修, 據小二說閣樓漏水,尋了匠人來補, 好多貴客都嫌頂層的廂房吵, 改了預定日期。
花一棠顯然並不在意, 還挺享受, 隨著樓頂的叮叮當當咿咿呀呀哼著小曲兒, 時不時瞄林隨安兩眼,勾起的嘴角就一直沒下來過。
林隨安佯裝沒看見, 悶頭塞飯。
“你在橋下查到了什麼?”花一棠問。
林隨安搖頭︰“沒什麼有用的。”
花一棠嘖了一聲︰“果然。”
“我們需要尋找新的目擊證人,”林隨安說了半句, 又自我否定, “就算有,恐怕也被不良人抓走了。”
“那可不一定,”花一棠提聲道, “小二,請你們掌櫃前來一敘。”
門外立即有人應聲離開。
花一棠搖起了扇子,一臉神秘道,“我听說嚴鶴昨夜吃的最後一餐就是流月樓的切 。”
林隨安︰“……”
突然有點反胃。
流月樓的掌櫃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子, 挺著個肉包似的軟肚子,听到花一棠問昨夜嚴鶴來流月樓的行程,當即嚇得跳了場肚皮舞。
“回回回回回四郎,昨夜酉正時分,嚴家二郎確實來過,點了切 ,但、但他一口都沒吃就走了,他的死和我家的切 絕對沒關系啊!”
花一棠︰“一口沒吃就走了,為何?”
掌櫃擦著汗,“菜剛上桌,白家郎君來了,關起門不知道和嚴二郎說了什麼,倆人匆匆忙忙走了。”
林隨安︰“白家郎君是白順嗎?”
“正是正是。”
“他們往什麼方向去了?”花一棠追問。
“上了嚴家的馬車,過了開明橋,去了西城。”
林隨安︰“你倒是記得清楚。”
“嚴家二郎是老主顧,每次我都是親自迎送,而且當時白家郎君沒駕車,反倒乘嚴家的馬車一起走,我覺得奇怪,所以多看了幾眼。”
花一棠︰“白順沒坐馬車?”
掌櫃︰“沒有。”
“這倒是奇了,”花一棠敲著扇子道,“白家住在梅坊,距離流月樓隔了大半個楊都城,白順身體不好,甚少走路,多用馬車代步,”說到這,花一棠一頓,又問,“白順來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常?”
掌櫃想了想,“似是很著急,滿頭大汗,臉色比平日難看許多。”
林隨安︰“他和嚴鶴說了什麼?”
掌櫃面色為難,“這——我真不知道。”
花一棠點頭,給了掌櫃一片金葉子,掌櫃興高采烈退下。
林隨安震驚看著花一棠。
“你也覺得這白順有蹊蹺對不對?”花一棠道,“若按掌櫃所說,可能白順就是最後一個見到嚴鶴的人。”
林隨安繼續震驚瞪著花一棠。
花一棠覺出不對味兒了,飛速打量了一下衣飾,在袖口發現了幾處浮灰,想必是剛剛摔倒之時蹭上的,恍然大悟道,“時間緊迫,來不及更衣,失禮了……”
誰管你穿成什麼人模狗樣!
林隨安心中嘶吼,我崩潰的是你居然隨手就發一片金葉子做小費!
果然是揚都第一紈褲,太敗家了!
花一棠瞧著林隨安臉色愈發難看,眼中的嫌棄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又檢查了一遍衣衫,在衣擺處發現兩處污漬,愈發如坐針氈,忙轉移話題道,“不如我們去嚴家問問嚴鶴的車夫?”
這家伙莫不是忘了,昨夜嚴父認定他是殺害嚴鶴的凶手,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今日他竟然還敢還顛顛兒去上門詢案,是嫌命太長嗎?
林隨安萬分心累,嘆了口氣。
畢竟這貨目前還算她的搭檔,出于人道主義精神,提醒一下吧。
“還是去白家吧。”林隨安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俗話說財不露白,你以後出門在外還是低調些。”
花一棠怔了一下,突然綻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林隨安,你人真好!”
林隨安走在通衢西街上,看著前方花一棠大搖大擺的背影,陽光落在他翻飛的衣袂上,仿佛明媚春光下嬌嫩的花瓣。
她覺得有些好笑,剛剛她是被發了張“好人卡”給嗎?
說實話,她原本還想再加半句,比如“你有這麼多閑錢不如扶貧送我算了”,只是當時花一棠的笑臉太好看,竟然沒說出口。
“過了橋就是白家所在的梅坊,”花一棠指著前方的石橋道,“你累不累,要是累了我們先去茶肆歇歇腳。”
林隨安自然是不累的,這具身體的體力超乎尋常,除了昨夜的反常,她從未有過疲乏的感覺,倒是花一棠,看起來瘦了吧唧的,走了大半個楊都城居然還能保持步履如風的節奏,著實神奇。
“你體力不錯。”林隨安道。
花一棠頓時得意起來,小扇子搖得虎虎生風,“身為揚都第一紈褲,體魄強健乃是根本,所謂︰站如松、行如風,坐如鐘,臥如弓,跑起來轟轟轟!”
好家伙,听起來不像紈褲,倒像是健身房的私教。
“做紈褲做成你這般,還真是——”林隨安找了個詞,“獨樹一幟。”
“那是!”花一棠提步登橋,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特立獨行乃是我花氏組訓。”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造作的造型太過特立獨行,橋上的路人紛紛避讓舍,有的指指點點,有的竊竊私語,隱隱能听到幾個零星字眼,都是“白家”和“白家郎君”等等。
花一棠神色一動,“不好,白家出事了!”
話音未落,撩起下襟往腰間一掖,足下生煙“轟轟轟”奔下橋,沖進了燕泥坊。
這貨是屬兔子的嗎?!
林隨安額筋亂跳,緊趕慢趕總算追上了花一棠,入了坊門,迎面而來就是一處大宅院,雖然沒有花氏那般豪橫夸張,但也是非同一般,雙石獅守門,門楣上掛著“白氏”的牌匾,大門敞開,僕從小廝門里門外步履匆匆,個個神色緊張,看見門口大咧咧出現的花一棠和林隨安,倏然一片死寂。
花一棠抱拳,“白順可在?”
離他最近的一個僕從嗷一嗓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後尖叫著跑進了宅子,邊跑邊喊,“家主!家主!花四郎來了!”
其余僕從轟一下散開,遠遠將花一棠圍在了中央,好像生怕他跑了一般。
林隨安敏銳感覺到花一棠明顯僵了一下,以扇遮臉,眼巴巴看向她,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林隨安立刻明白了他要問什麼。
林隨安︰“你的衣服靴子簪子扇面都很好,沒有失禮之處。”
未等花一棠松口氣,就見一隊人火燒火燎沖出大門,為首的是一對雙鬢斑白的夫妻,看到花一棠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嘶聲哭道︰
“花家四郎,求求你救救白順吧!”
花一棠︰“哈?!”
林隨安︰哦豁!
白家的廳堂只有花宅的五分之一大小,這個面積差距似乎也代表了白家和花氏地位。
花一棠被趕鴨子上架請到了主位,林隨安也被按頭坐在了次位,二人頭大如斗听白家家主——也就是白順的父親哭哭啼啼說了大半天,才捋清楚來龍去脈。
白順失蹤了,白家人把所有僕從和小廝都派出去尋了一日一夜,找遍了楊都城,也沒找到人。
林隨安︰“可報官了?”
“本來沒報官,以為他和嚴家二郎在一起,後來听說嚴家二郎出事了,還是被——”白父小心翼翼瞅了花一棠一眼,又抹了把淚,“我連夜去了府衙,可周太守忙著查嚴家二郎的案子,說抽不出人手……”
白母捂著臉哭出了聲,“嚴家的兒子就是兒子,難道我白家的孩子就不是人了嗎?!馮氏這是看我家老爺子走了,朝里沒人了,懶得搭理了唄!”
白父︰“夫人,慎言!”
白母︰“都什麼時候了,我兒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還慎什麼言!你有本事去朝馮家吼啊,去嚴家罵啊,就知道在家里耍威風,算個什麼本事!”
一句話把白父懟了個大紅臉。
林隨安瞥了眼花一棠。
花一棠湊過來普及背景信息,“白順的阿爺叫白凡,祖父叫白清,做了一輩子的校書郎,和嚴家乃是世交,五年前因病離世,白家人丁凋零,代單傳,白凡碌碌無為,數次科考落榜,白家全部希望都落在了白順的身上,可惜白順……”
花一棠頓了一下,林隨安立刻明白了。
回想前日芙蓉樓的情形,白順的智商的確不太高的樣子。
花一棠︰“听說白家打算攀馮氏的關系門蔭入仕,所以白順對馮愉義和嚴鶴言听計從。”
林隨安︰懂了,白順就是打雜的小弟。
“素聞花家四郎為人慷慨仗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馮氏和嚴家對我白家棄之不顧,竟是四郎雪中送炭前來相助,我白家真是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白凡又嗚嗚嗚抹淚。
白母哭出了詠嘆調︰“花氏人脈遍布楊都城,一定要幫我們尋回白順啊!”
林隨安尷尬撓腦門,花一棠尷尬搖扇子。
原本是來查案的,結果被當成了救世主,這可咋整?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你們最後一次見到白順是什麼時候?”
“昨日申正,我兒回來換了身衣服,”白母道,“隨身小廝說是之前在芙蓉樓和——咳,後來就急匆匆出門了。”
花一棠︰“出門的時候可乘了馬車?”
白母想了想︰“他自己駕車,沒讓車夫跟著。”
林隨安皺眉︰白順離開家的時候有車,去流月樓的時候卻沒乘馬車,為什麼?他的馬車去了何處?
花一棠︰“白順離家之時可有異樣?”
白母︰“臉色不太好,我問了一句,他沒回我,那孩子平日里最是有禮,從未這般失禮過。”
林隨安︰“一句話都沒說?”
白母︰“……一個字都沒說。”
花一棠眉頭緊蹙,合起扇子,輕輕敲著額角。
白凡︰“求求花家四郎幫忙找找我兒吧,以後我們白家定然以花家馬首是瞻,與馮氏和嚴家劃清界限!”
花一棠沒答應,也沒完全拒絕,只是端著高深莫測的表情說了句“知道了”,皺著苦大仇深的眉毛出了白家,林隨安在門外看到了等候的木夏,還有花氏張揚華麗的馬車。
一路上花一棠好似被掐了脖子的雞仔,一句話都沒有,兩眼虛空,腦袋隨著車身左搖右晃,就在林隨安以為他進化成不倒翁的時候,他幽幽嘆了口氣︰“白順恐怕凶多吉少……”
林隨安雙臂環胸瞅著他。
花一棠︰“你早就想到了?”
能想不到嗎?從目前得到線索來看,白順是最後一個見到嚴鶴的人,且言行怪異,顯然是最大的嫌疑人,而這個最大嫌疑人現在卻失蹤了,那麼按照懸疑套路推理,白順很有可能已經駕“鶴”西游了。
林隨安當然沒把這些心理活動說出來,而是提了一個問題︰“官府在做什麼?”
他們兩個半吊子都能查到的線索,難道官府查不到?
花一棠皺眉,背靠車廂再次進入雙眼虛無的狀態,腦袋框里 當像個車載搖頭公仔,一路搖回了花宅。
這一晚,林隨安終于在客房吃了頓安靜的晚飯。水足飯飽後,將床頭小案幾搬到窗邊,攤開十淨集,倚著憑幾曬月亮。
月上梢頭,夜風漸涼,一道黑影呼呼啦啦落在窗外,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林隨安歡樂招手,“呦,大竹竿,來了啊!”
大竹竿還是夜行裝扮,這一次也不和林隨安打招呼了,徑直翻窗進屋,一屁股坐在林隨安對面,眼神凶惡瞪著林隨安道︰“你馴服千淨失敗了!”
林隨安眯眼。
他怎麼知道她在府衙失控的事兒?
難道——
林隨安︰“原來我今天在重煙坊外遇到的那些小販都是你的人。”
大竹竿︰“你根本沒有參透十淨集!”
“你一直在跟蹤我。”
“你一直在騙我!”
“千淨不僅是兵器還是信物。”
“你到底懂不懂十淨集?!”
林隨安︰“千山萬水總是情。”
“拈花一笑淨凡塵——”大竹竿脫口而出,突然明白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勃然大怒,朝著林隨安的臉揮出一拳,“你又誆我!我剁了你!”
林隨安啪一下擒住了大竹竿手腕,輕松壓回桌面笑道,“咱們也是過命的交情了,別喊打喊殺的,傷感情。”
大竹竿額角的青筋蹦出好幾條,听著咯 脆,手臂瘋狂用力,骨頭 作響,無奈根本敵不過林隨安的怪力,恨不得眼楮里飛出兩把刀在林隨安腦門上刻個“滾”字。
“實話跟你說吧,”林隨安正色道,“阿爺只傳了我十淨集的功夫,連千淨和十淨集的來歷都沒說清楚就過世了。”
大竹竿一怔。
林隨安松開大竹竿的手腕,鄭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現在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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