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幻境退去後, 天已大亮。
謝誅寰緊張地在幻境外守了一夜。待到上下眼皮打得難舍難分之際,終于听到了有人朝這邊走來的動靜。
他“刷”一下站了起來︰“怎麼樣?人抓到了嗎?”
謝誅寰一眼就看到,謝長亭走在前面,後面遠遠地綴著另一道身影, 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但一看就不是先前那個將自己綁來此處的滾蛋。
他忍不住道︰“人呢?”
謝長亭搖了搖頭︰“舅舅。”
一出聲, 便覺出嗓子有些微啞。
謝誅寰根本沒多想︰“你嗓子怎麼了?”
“……”謝長亭古怪地沉默了一下。
好在時軼很快也走到了近處, 替他解了圍。
“舅舅。”他格外親切地跟著叫了一聲。
謝誅寰︰“。”
時軼向他微微一笑。
謝誅寰勉強擠出一絲不太禮貌的笑意,算作回應︰“你不是,那個……”
死了嗎?
不僅沒死, 怎麼還有一點越活越回去了的錯覺?
謝誅寰上上下下將時軼打量了一遍, 確定自己沒有看錯︰自己上一回見到他時,對方還生的像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 現在瞧著, 竟然有一種年齡倒退了好幾歲的錯覺。
這是死了之後還順便脫了層皮嗎?
時軼面不改色︰“舅舅不必擔心,我這個人生命力比較頑強。”
謝誅寰︰誰擔心你了!!
但看在他家好佷子的面上,謝誅寰決定先暫時吞下這口惡氣,給對方一個面子︰“那個……你們剛才進去抓的人呢?沒抓到?”
謝長亭︰“我讓他走了。”
謝誅寰一下就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謝長亭搖了搖頭,不欲作過多解釋。他道︰“舅舅,這幾天來, 你一直與他呆在一處?”
“……是。”
“那你有沒有看見, 他這幾日來都在做些什麼?”
謝誅寰腦海中立刻浮現出趙識君割下自己的頭發、制作小人偶的畫面。
並且每一個人偶都和他家懷嘉長得一模一樣。
他面露嫌惡,但還是瞞下了這件事︰“那個龜孫好像一直在寫信……說起來, 那些信他沒帶走,還都放在桌上呢, 要不要去看看?”
謝長亭回到趙識君這幾日藏身的木屋里。果然, 如舅舅所說, 他在燭台下找著了一疊信。
一一拆開來看, 他發現所有書信的內容幾乎都一樣,但信的內容本身讓他覺得頗為古怪︰
每一封信里,都以見微真人趙著的名義,請收到信件的人十五日後,到群玉峰近處的地宮……論劍?
並且在每封信的末尾,都要求各宗主對此事徹底保密。
落款處自然是見微真人的大名。除此之外,還蓋上了真人本人的印章。
謝長亭從前做過上善門的主事,自然也替從前的師父回過不少信件。他對這個章子異常熟悉,幾乎可以確定,這正是見微真人數年來所用的,且施過法術、確保它不可被偽造的印章。
而信件的收信人,則是天下各大名門的……宗主。
不僅有上善門一派的各大宗門,仙盟中人收到此信的也不在少數,譬如蕭如珩、馮文聖等。
就連他自己,竟也有一封。
謝長亭沉吟片刻。很明顯可以看出,這些信件並非是見微真人親筆書寫,而是趙識君偽造的。
他將修真界中這麼多的大能召集一處,而且是召集到當年那座地宮——一個顯得有些怪異、絕不是論劍好去處的地方,究竟有何目的?
謝長亭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卻也沒有注意到,在另一張桌子上翻找的謝誅寰也同樣找出了幾張書信。
而此刻,他握著信紙的手,難以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倒是時軼先注意到了那邊︰“舅舅,您怎麼了?”
他朝謝誅寰身後走去,立刻便看見了他此刻手中握著的東西︰信紙上並非尋常筆墨書寫的黑色文字,而是由一些金色的絲線密密麻麻織在一起形成的字跡。
時軼眨了眨眼,神情頓時微妙起來。
謝誅寰從雙手顫抖,到渾身都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他毫無征兆,忽然發作,攜著靈力的一掌拍在木桌上︰“這是什麼東西?啊?!”
木桌在一聲巨響中四分五裂,頃刻間倒塌,燭台也隨之摔在地上,碎了。
謝誅寰神情扭曲︰“什麼叫做——什麼叫做,‘桑氏固然無罪’?!”
謝長亭剛抬起頭來,聞言,心中驟然一緊。
像是心跳跳空了一拍。
謝誅寰手上、額上,青筋暴起,他幾乎是沖著紙上這些金色的文字嘶吼起來︰“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舅舅。”謝長亭快步走到他身旁,一手搭在他肩上。
冥冥之中,某種預感擊中了他。他此時心跳飛快,卻也極力維持著語氣的穩定,以免使得謝誅寰的情緒更加崩潰。
他伸出手來︰“舅舅,給我……看一看。”
謝誅寰松開手,那些紙頁飄揚著,落了下去,又隨之飛回到謝長亭手中。
他滿面茫然,大睜著眼楮,渾身脫力一般跌坐在地上。
謝長亭一目十行地讀著書信上金色的文字。
周身漸漸冷了下去,仿佛正置身一片浮著碎冰的汪洋。
每讀一個字,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鄙人早便警醒過聖上,桑氏血脈當斬草除根……未料到聖上當年心慈手軟……國運如何……皆因聖上咎由自取。
事已至此……區區桑氏遺孤……我自可除聖上心腹之大患。
每讀一個字,他心底埋藏多年的那枚銳刺,都好像多生根發芽一點。
昔年仇恨如荊棘肆意生長,將他貫穿,釘死他的每一寸血肉。
過了不知多久,謝長亭隱約感覺到,有人踫了踫他的臉。
他呼吸冰涼,漸漸回過神來,發現時軼從他的身後抱住了他。
“你臉色好差。”時軼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地說,“沒事吧?”
謝長亭感覺自己呼吸有些困難。他張開口,卻說不出話,只是徒然地喘著氣。
一只手從他背後伸了出來,點在他手中信紙的最下方。
“這是國師的印章。”時軼說。
謝長亭聞言看了過去。
他的思維幾乎無法運轉,連自己的聲音都覺得陌生︰“你怎麼……知道?”
“我見過。”時軼說,“知院府里有。”
國師……
謝長亭的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這個名字的久遠記憶來。
當今聖上有一個頗為器重的國師。在謝長亭小的時候,他就听父親提起過這件事。據說,是國師當年幫助他穩固了皇位,畢竟當今聖上並非嫡子,其母族勢力同樣弱小,按理來說,是不該在奪嫡之中勝出的。
可自從結識這位國師以來,當今聖上如有神助,極其順利地便登上了王位。因此,他對于國師的一言一行,幾乎是百依百順,將其奉為座上賓。
這份依賴也自然而然造就了當今聖上的一個大問題——疑心病。
若論當年事,右相本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又偏偏政績斐然。
功高蓋主者,往往下場都不太好。
“就是他嗎?”
癱坐在地的謝誅寰忽然開口。
他的言語中已滿是仇恨︰“就是他?那個綁我來這里的人?就是他陷害了我姐夫,害死了我姐?”
理智上,當年秘事于謝長亭心中,已隱隱約約浮現出輪廓。可感情上,他卻依然有些難以接受。
這麼多年。
哪怕早已尋仙問道、將登仙途,拋卻六根雜念,拋卻凡人身後事。
他本該早早釋然。
謝長亭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想︰原來當年謀逆,從來都只是一樁錯案。
當今聖上,明知桑晚乃賢臣,明知他無罪。
卻仍因自己手上,這位“國師”的三言兩語,便草菅了桑氏整整一千余條人命。
“我想,應該不是。”
開口的卻是時軼。
他將謝長亭環在身前,扶穩了對方身形︰“我雖然不認識這個國師,但想來,長亭還年幼時,對方年紀也不大,不太可能便是信上的這個人。”
頓了頓,又道︰“更重要的一點是,趙識君還沒有那種本事,當然,也沒有動機。”
謝誅寰大吼道︰“那這封信又是怎麼回事?!啊??!”
“前段時間,他操縱過一個名叫長生的人,接近過那個狗皇帝。”時軼道,“當時我看見,他偷偷在對方身上種下過傀儡絲。想來這些書信,都是他從那個皇帝身上抄寫而來的。”
從皇帝身上抄來的……
謝長亭想,那這便是故意要給他看的意思嗎?
他忽然間想到了什麼,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來。
擲火流鈴。
方才離開幻境之後,時軼將它還給了他。
謝長亭將它舉在眼前。
現在他知道,為什麼鈴鐺沒有響了。
它的鐸舌被人拔掉了。
謝長亭如夢方醒一般,伸出手去。
點在了鈴鐺中空的內心。
剎那間,眼前火焰沖天而起!
熊熊烈焰中,浮現出一個女人的樣貌來。她渾身浴火,面容慈悲,宛如聖女。
若不是剛剛見過她的臉,謝長亭幾乎快要忘了,忘了母親曾經的模樣。
謝珠玉垂下眼,溫柔地看著他。
她的嘴一張一合,無聲道︰
活下去。
“……長亭!”
“長亭!!”
謝誅寰猛然從地上站了起來。
然而謝長亭並沒有回答他的話。
他合上眼,身形向後軟倒,被早有準備的時軼一把抱在了懷中。
謝誅寰剛要沖到他面前,將他搖醒,動作卻在忽然間止住。
白色綻開在他的眼底。
謝誅寰看見了此生都難以忘懷的畫面︰倒下的一剎那,謝長亭滿頭的烏發盡數白去。他的頭頂、身後,紛紛現出了根本不屬于人類的特征。
一、二、三……
謝誅寰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他在長亭的身後看到了整整九條巨大、蓬開的狐尾。其中六條是實的,三條是虛影。
他慢慢地張大了嘴。
過了不知道多久,謝誅寰才慢慢回過神來,將視線定格在抱著原身畢現的謝長亭的那人臉上。
他沒有在時軼的神情里看到任何驚訝。
相反,對方的臉上只有一種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溫柔神情。
時軼垂著眼,從那張雙目緊閉的秀美臉龐,一路看到無力垂落在自己身前長尾。
那種眼神,就像是在注視著自己的……所有物。
謝誅寰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時軼,你對他都做了什麼?!”
時軼抬起眼來,看著他。
謝誅寰能夠清晰地看見對方眼中的獨佔欲。方才對他的溫和笑意、畢恭畢敬,都如水月幻影,一觸即碎。
“看來他沒有告訴過你。”
時軼緩緩道。
謝誅寰感覺自己的頭疼得快要裂開了︰“告訴我什麼?!”
“——告訴你,你的長姐,並非是你親生的姐姐。”
謝誅寰︰“你說什麼?”
他一下就要沖上前來。
下一個,劍光一閃。
無數道虛幻的劍影如網般密密織就,橫亙在他與謝長亭之間。
時軼站在劍影的那一頭,抱著謝長亭的手微微用力,向他一笑。
謝誅寰腦海中幾乎是一片空白。到現在為止,只剩下了本能中迸發出來的念頭︰“你早就知道!!”
時軼不緊不慢地說︰“知道什麼?”
“你早就知道……他父親是無辜的……”
謝誅寰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他看向時軼的目光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時軼略一沉吟。
“如果說比你們早知道很久,倒不至于。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他說,“如果你僅僅是指‘早’——那麼,是的。”
“你……”謝誅寰猛地喘了口氣,他在強迫自己冷靜,“你也知道,是誰。”
“你已經知道是誰,在背後操縱這一切。”
時軼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堪稱憐憫。
像一個久居高位的上仙,在看一個弱小、無力的凡人。
許久,他道︰“是。”
“那你為什麼不說?!”謝誅寰嘶吼道,“為什麼——??!”
時軼看了一眼懷中雙眼緊閉的謝長亭。
“對不起。”他輕聲道。
謝誅寰卻好像一下被這輕描淡寫的四個字擊潰了。
他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身形一下撞在牆上。肺腑劇痛之中,他看見時軼那張無動于衷的臉,忽然想到了一個詞來形容他。
病入膏肓。
謝誅寰是神醫,這一輩子見過太多病入膏肓的人。有的人病氣外顯,面色蒼白或是蠟黃,單看一眼,便知他時日無多。
而有的人,外表光鮮亮麗,內里卻如同髒污淤泥一般,早已透徹地腐爛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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