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八年前那次仙盟大會以後, 又或者說,這十六年間,修真界兩派分立。一派以見微真人為首,自稱“正道”, 另一派自然是如今這個七零八落、拼湊起來的仙盟。
揚靈心中清楚, 說是“分立”, 實則是太抬舉仙盟了。若是沒了他家仙君,這破爛仙盟從頭到腳加起來,都抵不過見微真人一根手指。
不過, 不知為何, 盡管他家仙君曾于大會上“口出狂言”,說要取見微真人性命——對方卻十分按捺的住一般, 僅僅是派門中弟子前來討伐。至于見微真人本人, 則從未離開過上善門半步。
揚靈萬分不解。若是真想要那具“尸首”,真人他為何不親自來取、一了百了?
于是便去追問他家仙君。仙君沉默片刻,問他︰“若是見微真人當真來了,你待如何?”
“我?”揚靈想也不想,便道,“我自然是要守護仙盟了!”
“可你要如何與之相抗呢?”
“……”
揚靈有些慚愧低下頭。如今他二十有余, 這麼些年過去, 不要說踏入仙途半步,就連引氣入體, 也始終未能成功。
當年,他被從上善門中逐出, 無父無母, 無依無靠。
本以為自己終其一生, 都將碌碌無為, 囿于俗世,也再難還仙君當年恩情。
直到那日大雨滂沱,一直帶著他朝南走的謝叔忽然改換了方向,直奔西境不見峰而去。一老一少進了仙盟,撞見那時還是盟主的蕭如珩。
蕭如珩眉頭緊皺,見了他們,口中勉強吐出兩個字來︰“……活著。”
一旁的謝叔神情一怔,接著便號啕大哭起來。
他不明所以,嘴巴一張,也跟著嚎了起來。
不多時,一老一少便把一旁院落的門嚎開了。有人立在門口,神情怔忪,揚靈想也沒想,亦不顧他人在場,一下便撲到了那人懷中去。
熟悉的手輕輕撫上頭頂,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我又找到家了。
許久,揚靈小聲道︰“今生恩情,本無以為報。我自然是與仙君同在,生、生死與共!”
說完之後,似乎又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刮了刮鼻頭。
仙君卻說︰“他懼怕的便是這個。”
“啊?”揚靈一愣,“你說真人他,怕我?”
仙君點了點頭。
“他懼怕你,懼怕仙盟中的每一個人。”他道,“見微真人修為已臻渡劫,飛升在即。他自然不敢在此當口,對仙盟中無辜眾人妄下殺手,否則其百年修行將功虧一簣——犯下此等殺業,天道無論如何也不會允許他飛升。終有一日,他會如同這世間任何一個凡人一般孤獨死去。”
揚靈听得似懂非懂。
仙君說著,卻又輕輕嘆了口氣。
“如是說來,反倒是我利用了你們,替我擋下劫禍。”他道。
揚靈立刻說︰“仙君,留在此地,是我們心甘情願!與你沒有半分干系!”
仙君仍是搖頭。
他似乎有些出神。許久,開了口,語氣微微有些嚴厲︰“倘若見微真人本尊當真攻來,不許留下。”
揚靈覺得仙君變了。
不僅僅是相貌上的變化。盡管他家仙君如今的確換了一張面孔,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再次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立刻認出了對方。
並非外貌,也非年歲,而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比如,他知道仙君從前為人溫和,不爭不搶,最關心的人是自己的師兄,最敬重的人是自己師父。
可奇怪的是,這十六年間,他再未從對方口中听到一次“師兄”二字。
至于曾經至親至敬的師父,更是到了要以殺論之的地步。
直到現在,揚靈依舊鬧不明白,上善門的人頻頻來討伐,仙君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一路狂奔上山,揚靈最後在仙盟正門處撞見了蕭宗主。蕭如珩一臉苦大仇深,肩膀上沉沉地歇著一只雪白的大鳥,後者正一口一口地啄著他頭頂這些年來愈發岌岌可危的秀發。
見揚靈奔來,蕭如珩有氣無力道︰“又怎麼了?上善門又攻來了是麼?”
揚靈拼命點頭。
“罷了。”蕭如珩擺了擺手,對肩頭的白鶴道,“趕緊下來吧,祖宗。”
白鶴巋然不動。
“你不下來,我怎麼去叫謝長亭給你師父報仇呢?”
這招非常有效,白鶴立刻撲扇著翅膀,從蕭如珩肩膀上飄然而下,一下落到了揚靈懷中。
“報仇?”一旁的揚靈卻豎起耳朵,“仙君他要給誰報仇?”
他一直隱隱約約地知道,仙君他之所以忽然間對曾經敬重愛戴的師尊倒戈相向,是與某個人有關。
可這麼久以來,他從未再任何人口中听說此人的名姓。
在上善門時,仙君便始終深居簡出。除卻同門師兄弟外,他也從未听說過對方有什麼至交之友。
然而蕭如珩並沒有回應他的話,只是疲憊地擺了擺手,一面理著那頭被白鶴啄成了鳥窩的頭發,一面一瘸一拐地朝仙盟中走去。
留下揚靈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手中傳來一陣滑溜溜的觸感。
他低頭一看,緊接著,差點將懷里的東西扔出去——
白團團的大鳥不知何時,已全然沒有了蹤跡,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位紅衣飄飄、環佩叮當的少女,毫不客氣地一手搭在他肩上。
兩人目光一瞬對視。
少女眨了眨眼。
揚靈︰“……”
揚靈︰“啊!!!!!”
少女顯然也被他嚇了一跳︰“你大驚小怪個什麼勁!沒見過妖族化形麼!”
“你你你……”揚靈雙眼瞪得溜圓,“有有有妖怪……”
“妖怪?”少女一下也來了氣,“有你說話這麼難听的麼?信不信我叫我師父揍……”
她的話音驀地一頓。兩人皆是愣住。揚靈的嘴大張著,神情僵在了半空。
“……信不信長亭哥哥听了,轉頭就來揍你。”少女最後道。
她的眼眶毫無征兆地紅了。揚靈愣愣地合上了嘴,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之言竟然惹哭了對方。二人之間彌漫著一陣怪異的沉默。許久,他訕訕開口︰“你……你是誰?”
少女︰“我叫時九。”
“哦,時、時九。”揚靈干巴巴地說,“你怎麼突、突然變成人了,嚇了我一跳。”
“我本來便已修出人形!”時九道,“只是……只不過是出了些變故,這些年來一直被困在原形中。昨日長亭哥哥從古籍中覓得一法,不僅令我能夠保持人身,還擬出虛元來,置于我元神之中,這下我再也不用使著那副小孩子的軀殼了……”
她得意洋洋地說了半天,揚靈一個字也沒听懂,最後只得道︰“仙君他可真厲害。”
“那可不呢!”時九道,“當年我師父千方百計,也只是讓我……”
語氣倏然低落下去。她再一次地沉默了。
“……”揚靈小心翼翼地瞥她一眼,試探性地問道,“你,你師父是……?”
時九沉默地杵在原地。
好半天,她低聲道︰“我師父叫時軼。”
“時軼?!”盡管一忍再忍,揚靈仍舊難掩面上驚愕,“怎麼可能?!”
那不是傳言中險些將他家仙君置于死地的人麼?仙君想要為之復仇的人怎會是他?見微真人說時軼已死,難道……真人這些年來所說的話,竟然都是真的?難道他家仙君便是那位在修真界中臭名昭著的時軼的……黨、黨羽?!
誰料時九一听,卻忽然間又來了氣︰“怎麼不可能!和你這人族當真是沒話說!”
她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噗”的一聲,變回了白鶴模樣,一扇翅膀,便追著蕭如珩的腳步去了。
蕭如珩先是在寢宮中找了一圈,沒見著人。又去了藏書閣,依舊撲了個空。一頓好找,最終在後山修行的洞府之中發現了謝長亭——他們新任盟主——的蹤跡。
一截白色的尾巴尖。
準確來說,應當是兩截。
洞府中隱隱傳來對話的聲音,似乎謝長亭正在與什麼談論書中學說。可听見來人的腳步聲後,洞府中立刻便靜了下來,那兩條尾巴也瞬間收了回去。
蕭如珩停在門口,叩了叩門。
石門緩緩旋開。
謝長亭正襟危坐于洞府之中,石桌上點著一盞油燈,燈下映著一本攤開的古籍,上面依稀寫著“青丘志”三字。他大約是想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嚴肅幾分,頭頂搖動的耳朵卻毫不客氣地出賣了他。
“……”
謝長亭一手按住身後的長尾,試圖把它們全都塞到石桌之下。他咳了一聲,解釋道︰“方才修行功法……”
“上善門又攻來了。”蕭如珩言簡意賅道。
謝長亭卻沒什麼反應,像是早有預料︰“這回又是旋塵。”
蕭如珩︰“……你知道了?”
謝長亭點頭,卻沒說自己是如何知道的。
蕭如珩忍不住在他身後看了一圈。近些年來,他似乎總听見謝長亭對另外一人說話,可每每推門入內,房中卻僅有他一人。他不由得有些擔心,對方神識、道心,可曾清明依舊。
“旋塵雖為上善門中長老,與見微真人卻多有不合。”謝長亭淡淡道,“你們不必多加理會,一會我自會前往。”
蕭如珩忍不住道︰“你又一個人?”
謝長亭︰“一人足矣。”
蕭如珩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他當然知道,至始至終,對方心中想的都是些什麼。那封戰書的來由,並非是見微真人意氣行事、一揮而就。
謝長亭于雷劫中所受的傷頗為輕微,僅僅三日便修養如初。
第四日他照例去給對方送藥時,卻撞見對方正在寫信。
謝長亭似乎還在斟酌詞句,僅寫了抬頭與落款。至于行文處,六個小字躍然紙上︰我將取你性命。
蕭如珩不動聲色地在心底嘆了口氣,轉身自洞府門口離開。
他前腳剛走,後腳謝長亭于洞府中也松了口氣。那副正襟危坐、穩重而威嚴的模樣立刻從他周身卸去了。低頭將石桌下的尾巴環在懷中,心不在焉地望著桌上攤開的古籍。
“青丘有狐,天生九尾……”
他默念著其上以異文書就的篇章。
隱約之間,謝長亭听見有人問他︰“你如今修到幾尾了?”
他想了想,將懷中的尾巴一一拉出,數了數︰“……四,五,六。”
“怎麼忽然間有了這麼多。我記得你原先只有一尾。”
“上次修出三尾時,你也這麼說過。”謝長亭頓了一下,還是解釋道,“不過是修為精進,境界突破,它們自然便現形了。”
“那若是修到九尾,便會飛升麼?”
謝長亭忍不住回過頭去。
洞府嶙峋不平的石壁之後,影影綽綽地立著一道人影。四周並未有進風之處,那人衣角卻似隨風而蕩一般,獵獵而起。
可再往上,卻始終難以看清對方面容。
謝長亭心中一沉,忽然間失望透頂。
“……你向來不會關心飛升與否,又怎會這樣問我呢?”他道,“所以我總是思索,興許你從未想過飛升,只是一心求死。我卻連你為何會這樣想都不明白。”
謝長亭平靜道︰“可你說過,下回再見時,你還有話要告訴我。”
若有若無的風自洞中穿堂而過。謝長亭合眼,復又睜眼。
嶙峋石壁之後已是一片空蕩。那道人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雪亮的長劍,劍柄處是上古文字刻就的“無極”二字。一縷天光穿過洞口,落于劍身之上,冷光粼粼,如夢亦如幻。
作者有話要說︰
亭亭一個能打十個(比劃)
心中無男人,拔劍自然神(?
ps.不會下線很久
pps.明天照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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