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中有諸多秘密, 其中之一便是見微真人趙著的年歲。有人說他不過古稀,有人說他四十出頭,更有甚者,傳言真人已年逾千載。眾說紛紜, 皆無定數, 而一切神秘傳言的根源, 便是因為真人深居簡出、鮮少拋頭露面,即便是上善門中弟子,也難一睹其真容。
四年前, 真人有感于機緣, 遂閉門修行,將門中一眾事宜盡數交由座下弟子謝長亭。自那之後, 便未曾踏出府中半步。
謝長亭便每半月前往一次對方府上, 匯報近日門中事宜。見微真人從不露面,只以音聲與他交談。可奇怪的是,對方雖足不出府,卻好似對門中諸事無所不知、無所不聞。
就如同並沒有人知曉真人年歲一般,亦無人知曉其真實修為。“大乘境”此三字,唯有真正踏足者, 方知其能力幾何。至于未及者, 便僅余了望洋興嘆。
謝長亭與師父同游,雙目一閉一睜, 便已至十日程外的仙盟;路遇極寒,船行不前, 真人只消彈指一揮, 千里之境便雪融冰消。幼時他曾真心實意地以為師父便是天上來的仙人, 後來才知道, 見微真人離步入飛升前境,還差了幾步之遙。
而此時此刻,已閉關四載有余的見微真人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三人面前。
他此刻並未釋放出一絲一毫的靈力,散發出的恐怖威壓卻令跪倒在地的趙識君連頭也抬不起來。趙識君此刻思緒分亂如麻,背後汗濕淋灕,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懼。哪怕是方才險些被時軼掐死時,他也未曾怕到如此地步。
“師父……”趙識君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掙扎著開口道,“您……為何,忽然出關……”
“恭……恭賀師父,道法大……大成……”
破碎的言語滾落在空蕩蕩的地宮之內,無人應答。
“我……”
過了許久,趙識君又顫抖著擠出幾個字來。
他像是終于崩潰,一下叩首于地,哀聲道︰“父……親,我……已……知錯……”
“任憑……處置……”
見微真人仍未言語,甚至未曾看他一眼。他的視線越過滿地狼籍,朝地宮深處的兩人看了一眼。蒼勁、銳利的視線在謝長亭臉上停住,那一瞬間,他覺得對方認出了自己,可緊接著,那道視線便掠過了他,定定地落在了時軼身上。
時軼毫無顧忌地抬眼,回視著對方。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嘴角彎了一下,似乎是對面的這個人讓他不受控制地想笑,但最終神情還是歸于平靜。
接著,又眉頭一皺,將身旁欲上前一步的謝長亭一把拉住。
而與此同時,見對方許久沒有回應,趙識君強行按捺住心底的恐懼。他手腳並用,向見微真人所在之處爬了兩步,泣不成聲道︰“父……親,師、師父,我已知錯……我斷不該,妒忌同門……更不應……對聞竹動手……那日是、是我,是我攛掇他獵殺無辜妖物,是我眼見他行轉丹之術而未阻止,是我將機緣出世一事告知于他,致他莽撞入境、為心魔所噬……”
見微真人目光頓了一頓,終于將視線從時軼身上挪開。
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匍匐在地的趙識君。
見微真人愈是一言不發,趙識君心中的恐懼便愈增一分。
他腦海中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出來了︰“師、師父,是我……是我那日,推長亭替我擋劍……是我早有籌謀,陷害師弟……”
見微真人靜靜地看著他。
“你已魔脈噬心。”許久,他終于開口,話音不悲不喜,無哀無愁。
趙識君渾身一抖。
許久,他口中發出一聲似哀嚎又似苦笑的混濁聲響,手腳力氣全無,癱軟在地。
一道無形靈力蕩來,瞬間將他縛住。見微真人眼神一動,趙識君便飛身撞向地宮石壁,又猛地墜在地上。
他垂下頭,嘔出一口暗紅的血來。
“你既已知錯,”見微真人依舊負手而立,“便早該清楚,上善門中容不下這等行徑。”
此時此刻,玉劍仍被他持在手中,然而玉劍劍影早已拔地而起。八道劍影似有似無,列作一圈,每道劍的劍尖都瞄向了趙識君。
趙識君絕望合眼,終于知道自己死到臨頭。
他又怎知見微真人今日忽然出關,門中上下,近日卻是半點動靜也沒有。否則他又怎敢在他父親,這位修真界第一大乘境者面前開啟地宮之陣。
果不其然,只一眼,真人便看透他此刻狀況——魔脈噬心,回天乏術。
可他又豈是到了如今,才走到這般萬劫不復的地步?
“十年……”趙識君合著眼,喃喃道,“十年前,我便發覺……修為止步不前……”
“我幼時,門中試煉,回回拔得頭籌……到了少年,修為卻無論如何,不得半分精進……”
“那時……你只見長亭師弟,我與趙聞竹雖掛名在你座下,一年半載,卻連你的面都見不上,我又怎敢告知于你……此事……”
玉劍劍影光華流轉,筆直地懸在趙識君頭頂。
寒意入骨。趙識君猛地喘了口氣,哆嗦著繼續道︰“我翻查古籍,書中竟道我心中道心不純,有染魔念……可我一心向道,心中又怎會平白無故誕出魔念?!可現實便是如此……”
“我那時早知……我這一生,都再飛升不得……”
“我的修為,便到此為止了……除非,除非我任其入魔,方可有……有一線生機……”
玉劍劍影停在半空。
見微真人神情未變,一言不發。
一旁卻傳來“嗤”的一聲。
趙識君下意識地抬起眼來,卻見一旁的時軼笑容滿面地望向自己︰“平白無故?趙識君,你可真能替自己洗刷——你低頭看看自己,你渾身上下,哪里寫著你的一心向道?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這話的人恐怕不知道,天下還有你這等連死了都嘴硬的玩意。”
“你!你……”
“我?我如何?”時軼對那八道劍影視若無睹,語氣中沒有半分懼意,“你心中若真是澄澈一片,魔念又自何而起?難不成你還是——天生魔脈?”
趙識君被他刺了兩句,一時間連渾身的傷痛都忘得一干二淨。他瞪大雙眼,掙扎著便要起身,可嘴里又吐出一口暗血來。
與此同時,一旁始終安靜的見微真人,衣角忽然間一動。
他向前跨了半步。
一瞬間,針鋒相對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
“趙識君。”
見微真人再開口,語氣平靜,似心中已有定論。
謝長亭一半身體被時軼制住,眼帶著幾分迫切,抬頭朝見微真人方向望去。
從方才起,他便始終未曾出聲,只是听師兄向師父痛哭流涕地傾吐殺業厚重。明明每一個字都與他有關,可听上去卻又那麼遙遠,就好似僅是前世之事,與今生皆已塵緣了斷。
而他師父听完,居然反應也同他一模一樣,連半分喜怒都不形于色。
真人曾向他言,若要心與天合,則必要剝離心中全部凡世俗情。父母兄弟,親朋舊友,皆是身外之情,不因有愛,不因有恨,方可令心中澄澈。
至于他自己,更是從來如此。
即便此刻,他面上沒有流露出一分一毫的怒意。但懸在頂上的玉劍劍影隨之一動,早已殺意盎然。
見微真人似乎並不想令此事公諸天下,但也的的確確如謝長亭所料,沒有半分包庇之意。
——他是想立下殺手,將自己親徒、親子,斬殺當場!
謝長亭愕然。
可若是如此,自己所作所為,便全無意義了。
他立刻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一回頭,時軼正眼含笑意地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那神情好似在說︰你不讓我殺他,也是總有人要殺他的。
——他似乎早有預料,在謝長亭開口前的一瞬間,便在其身上下了噤聲之術。
時軼根本不在乎天下人如何妄議自己。比起如此,他更想親眼看見趙識君如何身死此地。
劍意懸頂,寒氣逼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趙識君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他的手、腳都像是不會動了,一句話也說不出,雙眼直愣愣地看向前方,目光落在地宮那頭的白衣人身上。
像是看花了眼,又像是真真切切地發生在他眼前。在臨死前的狂亂錯覺中,趙識君親眼看見,對方開口向見微真人說話,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那口型一張一合,分明叫的是——“師父”!
那一瞬間,過往與當下混亂地重疊在他眼前。京城夜游,救下年幼孩童;入門修行,拜入真人座下;同過山水,暢談天下大道……今生樁樁件件,前塵舊事,一並浮于眼前。而每一張師弟的面龐,沉靜的、秀美的、堅忍的,又或是月色沐身、最終向他微微一笑的……在生死當前的一瞬間,全部重疊在對面熟悉又陌生的人身上。
一個絕無半分可能的念頭擊中了他這個瀕死的人。
趙識君一瞬間從地上彈起。他嘶啞著出聲︰“不……”
“——可事到如今,你似乎仍未明悟,自己所犯何錯。”
見微真人的聲音冷冰冰地臨頭澆下。趙識君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步,兩步。
見微真人不緊不慢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語氣平和︰“你母親想見你一面。過段時間得了空,再去看看她吧。”
趙識君一愣︰“……什麼?”
謝長亭動作也跟著一停。
見微真人態度驟然轉變。誰也沒讀懂這句毫不相干的話中說的是什麼意思。趙識君自幼喪母,他連她的面都從未見過,為何突然——
唯有時軼一斂笑意。他伸手一招,無極便飛速旋來,撞進他掌心。迅雷不及掩耳的下一刻,一道玉劍劍影猝然落下,卻根本不是向著趙識君頭頂,而是劍鋒一轉,向著二人方向飛掠而來!
劍影無形,謝長亭卻分明听見“當”的一聲,兩刃相錯,驚天動地。時軼撥開那道劍影前推開了他,可即便如此,劍意余威依舊震得他退後數步、一下撞在地宮石壁上。接著,喉頭一甜,血腥味頃刻間充斥在口中。
地宮內登時塵埃四起,又紛紛落在立于地宮中的兩人腳下。
見微真人視線略略在對面那個穿著自己門派服飾、手執長劍的人身上一停。他終于流露出一點情緒,一點輕描淡寫地詫異︰“你竟然接住了。”
謝長亭強忍胸中痛意,支著石壁,站起身來。他看向原處白衣飄飄的老者,一時間竟覺得對方面容何其陌生。師父救他性命于水火,傾囊相授畢生所學。可如今愛他護他心中悲憫蒼生的見微真人好像不見了,立在他面前的僅僅是一尊頂著見微真人軀殼的殺神。
“時……”方才劍意浩蕩,連他身上的術法都一並震開。
可謝長亭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眼前便閃過一道黑影。時軼幾乎是飛撲過來,一把捂上他的嘴,將他朝地宮深處拖去。
他方才接過見微真人一劍,現下卻面色如常,沒事人一般的向謝長亭低聲傳音道︰“噤聲。”
謝長亭︰“唔……唔!”
時軼︰“你與他修為天差地別。此刻開口,無異于送死。”
那八道劍影,當是他師父畢生全部修為。時軼能接下八分之一,已到了極限。即便此刻他面上神色如常,謝長亭卻還是隔著他的指縫嗅到了一絲摻雜著血腥的死意。
地面又開始了經久不息的震動。碎石紛紛滾落,砸在兩人肩頭。時軼神情泰然,處境卻少見地有幾分狼狽。
謝長亭心中亂麻絞作一團。師父此番出關,究竟是否有感機緣,跨過那道困住他數年的天塹,步入百年來無人可及的渡劫修為?
修士若是突破了如此之高的境界,九天必定降下雷劫相阻,且必聲勢浩大,天下皆知。
即便還未突破,這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是他的對手?
——可時軼仍舊無論如何,都不讓他開口叫出“師父”那兩字。
見微真人望向時軼,沉吟一陣︰“是我掉以輕心。”
“也是我此前從未見過你。若是見過,便不會信他們所說,你僅有化神修為。”
“我那徒兒——想來你見過他。”他說著,頓了一下,“便是兩月前,死在你劍下的那一位。”
提起謝長亭時,見微真人語氣溫柔了片刻。有那麼一瞬間,他眼角幾乎要浮起一點慈愛的笑意來︰“傳言中,他修為便與你相當。可他連我的半劍都接不下。”
“他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可惜,只識道法,不識人心。”
分明是如和煦春風一般的言語,謝長亭周身卻泛起陣陣冷意。
師父竟然未能認出他!
他不過是以拙劣的術法改換面容,只能騙騙凡人,或是趙識君這樣道行不夠的修士。為何……
“方才你也听趙識君說了,謝長亭之死實在他設計之中。若是你要撒氣,隨你將他大卸八塊,又與我何干?”
時軼也跟著微微一笑,手上將謝長亭死死地按在原地。
見微真人頓了一頓。他像是被人提醒才想起一般,自己心愛之徒此刻已不在人世︰“趙識君罔顧道法,殘害同門。他所作所為,我已心中有數。”
剩余的七道劍影微微顫動,巋然不動地懸在當空。
“長亭之死,的確與你毫不相干。”見微真人微微嘆息,“若你將他尸首交還,我自然可饒你不死。”
謝長亭周身一僵,終于不再掙動。
極度的不安浮上他的心頭,包裹著冥冥之中的某個念頭,猶如一塊懸而不落的巨石,吊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時軼卻“嗤”地一下笑出來了。
“我沒有。”他耍無賴似的說。
“……”
“我留著一具尸首做什麼?留著給我供起來,免得他陰魂不散、到時候來報復我?”時軼面不改色,隨意道,“早扔山里了,自己找去吧。”
見微真人︰“……”
“——倒是你。”時軼忽然間話鋒一轉,“堂堂見微真人,非要他一具尸首做什麼?恐怕你們上善門里,也沒什麼‘入土為安’的觀念吧。”
“人死可不能復生。趙著,你如此執著,非要一具‘尸首’做什麼?”
他刻意地咬重了“尸首”二字。
似乎已有多年,無人敢直呼見微真人真名,以至于見微愣了一愣,連執著玉劍的手都微微一松。
他的面色古怪地扭曲了一陣。片刻後,居然露出一個笑容來。
那神情謝長亭前所未見,與“見微真人”這四字毫不相稱。見微真人笑著開口︰“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時軼︰“看來你今日非殺我不可。”
“方才見你第一眼,我便覺得面熟,以至于心中居然驚懼了片刻,還以為是他死而復生。”見微真人道,“你似乎姓時名軼,卻生得像我一位故人——聞人鏡,你同他是什麼關系?”
他的話音似乎帶著一層怪異的質感,每個字都平靜無比,又都咬牙切齒。不消言語,恨意已盎然浮上他的眼底。好似這個名叫“聞人鏡”的人——他百年前的同門師兄,修真界人人傾慕的以身殉道、立地飛身的玄鑒真人——乃是天地之間,他畢生最為痛恨之人。
心中巨石轟然落地。
謝長亭愕然抬眼。
地宮中靜默一片。
“……你早知,他要殺你。”許久,他道。
時軼淡淡的“嗯”了一聲。
萬千思緒自腦海中飛掠而過。謝長亭終于明了,心中不安自何而來︰這四年以來,每每自己前往師父府上通報門中事務,對方都對他所說之事心知肚明。
真人通天徹地,雖閉關府上,卻對上善門中一花一葉,皆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他如何不知趙聞竹暗中修行轉丹之術?如何不知趙識君心懷不軌、欲殺自己師弟?如何不知趙聞竹曲解自己話意?如何不知自己負傷應戰,便是死路一條?
趙識君痛哭流涕,向他坦白。
他卻始終神情淡然。
就好似……事情如此,他早便知道。
見微真人神情扭曲,死死攥著手中玉劍。他額角青筋凸起,厲聲重復道︰“你究竟是何人?”
時軼眨了眨眼。他無所謂道︰“你猜。”
“我未曾听聞,我師兄曾有子嗣留于世間。”
“啊。”時軼想了想,“那你便當我是他陰魂不散唄。隨你怎麼想——”
他話音還未落下,余下的七道劍影猝然下落。
瞄向的卻不是地宮深處的他,而是連同他手中的玉劍本體一道,猛然刺入地宮四方的八鼎祭壇!
霎那間,一道悶雷炸響天際。電光明亮,幾乎要將天幕割作兩截。雷聲轟鳴,不絕于耳,好似整個天地都要毀于一旦。
時軼眼底神情凝重一瞬。
而謝長亭心中早已是一片冰冷。
“師父要渡劫。”他終于冷靜下來,輕聲道,“此刻困于地宮之內,屆時不須他親自動手,九重雷劫落下,自會令你我神魂俱滅。他一直在等的便是此刻。”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久等了,前段時間被抓進山里隔離去了,,
明天後天都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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