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謝長亭並不打算回到無名境中。
拿回自己的修為之後,他原先打算去尋找傳說中陷落的青丘之國,從而一窺妖骨陣容。
但時軼好似默認他根本不會去除卻無名境外的任何地方,一開口便是“我叫時九回來了, 她在境中等你”。
謝長亭︰“等我?”
“是啊。”時軼道, “你若是對妖族有什麼疑問, 問她就是了。”
謝長亭心中愈發不解。
一路上,有好幾次他想同對方說起自己並不打算再同他一起回去這件事。這一個月來的見聞,再是驚心動魄, 仍舊只是他命途中的一段插曲。
可好幾次, 話到了嘴邊,腦海中卻總是浮現出心魔境中少年時軼的模樣。
謝長亭幾乎很難將回憶中孤僻的少年同眼前這個以一己之力惹遍修真界各大宗門、又事了拂衣去的人聯系在一起。
他忍不住去想, 在那場心魔之後, 之後這近百年的時間,難道他始終孤身一人,就這般游蕩于天地間?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已被領回了無名境中。
這還是謝長亭第一回 清醒著邁入無名境中。不過與其說此處是無名境,不如說此地乃是無名境舊址,他當初所見的荒山才是此地的真正面貌。至于跨過結界後所見, 皆是時軼以一己之力設下的巨大幻境, 完完整整地復現了當年情境。
時九果然如時軼所說已經回到了境中,正在玉階的最下方等著他們。她身旁還跟著多日不見的藥修老祖馮文聖。見謝長亭來了, 她眼楮一亮,興致勃勃地沖他招手︰“美人哥哥!”
小姑娘笑得天真爛漫。謝長亭被她感染, 便也沖她笑了笑。
倒是時軼在後面“嗤”了一聲︰“沒個正形。”
馮文聖則在一旁長吁短嘆道︰“總算是回來了, 你們宗門這小姑娘快把我一後山的藥草造光了!”
時軼立刻態度一轉︰“小姑娘, 愛玩一點怎麼了?”
“……”
時九更是充耳不聞。她笑嘻嘻地跑來謝長亭身邊, 先是繞著他轉了一圈,接著“呀”了一聲。
她問︰“哥哥,你的修為恢復了麼?”
謝長亭也沒有要向一個小姑娘隱瞞的意思,便點了點頭。
倒是一旁的馮文聖面露訝然︰“什麼?”
他大跨步朝謝長亭走來。謝長亭叫了一聲“前輩”,將手腕遞給對方。
馮文聖立刻給他把了把脈,不多時,居然把出了一點冷汗來。
他眉頭一皺,轉向時軼︰“你又干什麼好事了?”
時軼很無辜︰“我又怎麼了?”
“流離谷中秘境出世,卻有數人身死其中,腹中金丹皆不知所蹤,連兩大宗的弟子都未能逃過其毒手——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早就天下皆知了!”
時軼“啊”了一聲,無所謂道︰“人不是我殺的。至于他們愛說什麼,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那金丹又是怎麼一回事?”馮文聖顯然也深知金丹碎裂之後,幾乎不可能再逆轉,更別提是在這短短的半月之中。
謝長亭頓時頭疼起來。
與其說他腹中的是金丹,不如說是妖丹更為恰當。可這又要如何向一位不那麼相熟的前輩解釋?
犯難之際,臂上忽然傳來一陣重量。
謝長亭低下頭去。時九正掛他胳膊上,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哥哥,我頭發亂了,你帶我去梳一梳,好不好?”
那雙亮晶晶的眼楮令人難以拒絕。
他瞥了一旁的時軼一眼,發現對方沒有任何要開口的意思,便笑著摸了摸時九的頭︰“好。”
時九立刻歡天喜地地跳了起來。
殊不知謝長亭此刻也正想找借口從前輩面前脫身。他任由時九拽著自己的手、興致沖沖地順著玉階朝上爬去,一路來到了境中的偏殿里。
在謝長亭的記憶中,百年前的無名境里,這座殿里並沒有住人。時軼以及他的幾位師叔都住在更深處的別院里。
他原先以為此處會是始終未露面過的玄鑒真人住所,可一進院子,卻發現此處明顯是女子居所。
時九先他一步跑回房內,不多時,便抱著木梳與銅鏡噠噠地跑出來了。
她將木梳遞給謝長亭,一面甜甜道︰“謝謝哥哥!”
謝長亭接過木梳,接著便注意到了她手中的銅鏡。這面鏡子與他當初在靈虛洞中所見幾乎一模一樣,背面同樣是見微真人斬妖的人物畫。
他不由問道︰“你為何要捧著這面鑒妖鏡呢?”
時九卻“咦”了一聲。她道︰“哥哥你不知道麼?”
“什麼?”
“我是妖啊。”時九眨巴著眼楮,將銅鏡舉到兩人面前。
鏡中立刻倒映出兩人身形。謝長亭心中一跳,清楚地看見,此刻靠在自己身旁的根本不是什麼八九歲大的女童,而是一只脖頸彎彎、黑白羽交錯,額上一點紅的……白鶴。
而他自己雖是人形,卻頂著一頭銀白發絲,頭頂還生著一對毛茸茸的耳朵。
謝長亭︰“!”
他立刻下意識地想把耳朵擋起來。然而時九已經看見了。她歪了歪頭,朝謝長亭頭頂看來。
許久,她開口道︰“哥哥你果真是半妖。”
“……半妖?”
時九彎了彎嘴角。“當初師父帶你回來時,我便覺著你很像是妖族,可你身上又半點妖氣也無。”她道,“現在想來,是有人將你的妖骨抽走了。”
此刻她說話的模樣又半點也不像一個年幼的孩童了。謝長亭一怔,問她︰“你如何知道?”
時九望了眼鏡中的自己。
“在我們妖族中,妖骨與人族所謂的‘根骨’是相同的東西。”她認真道,“根骨是先天的資質,妖骨自然也是,是從父族母族中繼承而來。”
“尋常妖族失去妖骨後便會死去。可于半妖而言,抽去妖骨後,便只會像尋常人族一般。除卻在修行上會有難處以外,並不會有其他異處。”
謝長亭︰“全無異處?”
“是。”時九點點頭,“就連本人也不會有任何覺察。”
“……其余人也看不出來?”
時九搖頭。
“你身上有某種東西。”她道,“我看見你第一眼,就想親近你。唔,想必其余妖族也是如此。許是與血脈有關吧。”
“但此事與根骨無關。妖族不能看出你身為同族,人族更是絕無可能了。”
“除非……”
頓了一下,她說︰“除非……一開始便知情。”
謝長亭默了默。
拿著木梳的手停在了半空,片刻後,又落在他頭上。他問︰“那你們妖族要如何修行?”
“是我們妖族啦!”時九指正他道,又說,“人族是如何修行的,妖族便是如何修行的,無非就是心與天地合。你從前是如何修行的,往後便如何就是。”
“不過人族中總是流傳著妖族皆是邪魔的傳言——妖族中的確有吸食他人精魄而修行者,但那些都是少數。人族中不也有妄圖走捷徑而奪取他人修為者麼?又怎能五十步而笑百步?不過是非我族類,便妄下殺手——”
她越說語氣便越激動,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是艷麗璀璨的紅,卻又忽然間生生止住。
片刻後,抬起眼來,小心翼翼地望向謝長亭,又恢復了原先那副小女孩的模樣。
“我……”時九道,“沒有嚇著你吧?”
謝長亭搖頭。
時九這才松了口氣。她重新笑了起來︰“修行之事便是那樣啦。到了一定境界後,便可主動化形。你如今看到的便是我化形後的模樣。”
“不過于半妖而言,你們生來便是半人半妖的模樣,應當沒有化形這一步。唔,只會在身上保有部分妖族的特征。你平日里將耳朵尾巴和爪子收好,妖氣斂住,便不會有人覺察到你是妖的。我從前認識的幾位半妖都是這麼掩藏自己身份的。”
時九說得投入,謝長亭卻有所思。他目光落在時九手中的銅鏡上,許久,開口道︰“你為何……不用尋常銅鏡呢?”
時九似是未料到他會忽然這麼問,驀地愣住。她問︰“哥哥,你為何要這麼問?”
“是妖族平日里忌諱露出原身麼?”
時九愣愣地看著他。
許久,她咬了咬嘴唇︰“不是。”
似乎是難以啟齒,時九深吸了一口氣。
“我師父從未將此事告知他人。”她道,“他覺得若是你當真好奇,好奇他為何會對你師兄師弟下手,他亦不會告知于你,而是會令你親自來問我。”
“你應當也很好奇吧。為何我想看自己原身如何,卻不在此地化出原身,而是要透過這樣一面鑒妖鏡來看。”
“因為我……我化不出原身。”
“師父在無名境中設下了護持。一旦離開這護持,我頃刻間便會現出原身。我只有在境中時,才得以始終保持人形。”
“哥哥,你知道麼?”她呆呆望向謝長亭,“我們妖族修為不足,是化不出人形的。我已經沒有妖力再化人形了。”
謝長亭听得雲里霧里。可時九的眼眶已有些泛紅。
她慢慢將手中的銅鏡朝下挪去,對準了自己胸腹。
與此同時,鏡中白鶴的身上赫然現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傷處早已愈合,可丑陋的疤痕卻留在了那些漂亮的白羽之間,幾乎將她整個人分作兩半。
謝長亭心中一震。
他緩慢地伸出手去。
時九也跟著伸手,搭上他的手背。
靈力順著她的手腕渡入她體內。此時此刻,謝長亭終于覺察到,時九身體中竟然是空空如也。
沒有靈脈。
亦沒有妖丹。
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席卷而過。謝長亭愕然抬眼。
“哥哥……”溫熱的眼淚“啪嗒”一下落在他手背上,時九委屈至極地開口道,“當初我遭遇不測,險些身死,我師父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可……可千萬不要討厭他。我師父可好了。他待我很好,他救過我,亦救過許多人。他從未想過要傷你。他厭惡你師門,但從未厭惡過你。他說你拿著他鍛過的劍,他看見第一眼便覺得很喜歡你。”
院中一片寂靜。
謝長亭握著木梳的手停在了半空。
時九見他神情僵硬,當他是又回憶起了師門舊事,剛要開口再說些什麼。
接著,便听到院門處傳來一聲忍無可忍的︰“——時九。”
作者有話要說︰
徒弟光速出賣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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