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收攏, 妖骨安靜地被謝長亭握緊了手心里。
燃燒的火焰並沒有絲毫灼傷他的手,反倒攀附其上,溫柔地與他融為一體。
“別……”
時軼阻止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一瞬間,謝長亭心中產生了某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周圍頓時安靜下來, 世間萬事萬物都無聲無息, 就連他自己的心跳聲也好像不見了。
萬事俱往矣, 真空寂滅……是為成道之時。
謝長亭曾被困在化神境後期許久,始終難以突破。
同樣的情況也曾數次發生在他同門師兄弟上。比如他師兄,年少時在宗門中風光無限, 還曾因此為弟弟記恨。可到了某一天, 就如同走入了死路一般,修為猝不及防間止步不前, 再難精進。
用那些看得通透的人的話說, 你的修為,這一世到這里,就到頭了。
人生死有命,修行亦是如此。
從前謝長亭一直很怕這樣一天的到來。邁入化神之前,他師從修真界第一人,修行之路向來暢通無阻。可在那之後, 便開始頻頻受阻, 似乎天道也要隱晦地告訴他,你的修為也已到頭了。
可就在方才, 他卻忽然間明悟,就如同困擾了許久的謎題消失不見, 前路豁然開朗。
就如同又有人告訴他說, 走下去吧。
你的路還有那麼長。
一點難以自抑的小小喜悅從他心底迸發出來。
謝長亭垂著眼, 忽然間笑了。
而此時此刻, 時軼站在一旁,伸出去阻攔對方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著謝長亭周身白衣被鮮血浸染,止不住地朝地上落去,可他本人卻像失去痛覺一般,只是那樣站在原地。
而在他的手握上妖骨的那一刻,藍色的火焰倏然暴漲,幾乎將他周身包圍。
時軼被妖火隔在了一旁,想要再伸手時,卻清晰地感到指尖上傳來刺痛的感覺。被他踫過的火焰也躍起一團,又“ 啪”一下落了回去,像一朵濺起的浪花。
它在警告他,離它的主人遠一些。
時軼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看他鮮血滿身又無動于衷,看他望著手中妖骨,輕輕一笑,有那麼一剎那,竟然覺得他此時也應當高高坐上那神台。
一個念頭很突然地浮現在他腦海中︰他和我並不像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又或者說,這樣的念頭並不突然。事實上,在他那天走下玉階,看清對方面孔的第一眼,這個念頭就無比清楚地出現在過他的腦海中。
時軼曾無數次幻想過生活本來的眉目。
他本該是個凡人家的普通孩子,無憂無慮地同鄰里玩伴玩耍,無憂無慮地索取父母所有的愛,然後長大。哪怕一事無成,哪怕做個為人人詬病的混世魔王,至少他……曾為自己活過。
可現世永遠只會停在冷冰冰的事實上。
母親再嫁那年,他無意中听鄰里議論,笑他母親帶著這樣一個拖累,縱有家財萬貫,他也只是會令她蒙羞的存在。
至于後來的事,時軼已經記不太清了,只依稀記得自己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封信,又撕碎了,盡數投進井中。
第二日,井旁停了一只齊人高的白鶴,嘴里餃著那封被他撕成了碎片的信。
白鶴張開口來,對他說︰“你可曾想清楚?此番一去,便不再有回頭路了。”
四歲那年,時軼只身入無名境。
之後整整十年,未再踏出其中一步。
時軼九歲時,二師叔住進了無名境。他成日里樂呵呵的,仿佛永遠不會為任何事煩惱。但時軼仍舊敏感地發覺,師叔對自己笑時,永遠端著一份謹慎與局促。
之後是三師叔、五師叔……
每個人都對他笑顏相向,卻又于背地里,發自內心地畏懼著他。
或許因為他父親便是當今仙盟盟主。又或許是因為他總是不苟言笑,冷冷看著每一個人。
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在這樣的年歲里長大,終于厭倦了每一份需要小心翼翼才能討來的愛。
他開始在父親板著臉訓斥自己時放聲大笑,故意打碎三師叔新燒的白瓷,將五師叔最愛的馬錢藏起幾枚。
看他們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居然覺得暢快。
原來恨是這樣好索取的東西,比愛簡單千萬倍。
他原本能在這樣強烈而清晰的情感中一次次新生,再不畏孤獨,直到那天他一步步走下玉階,輕輕一個響指,就抓住了午夜夢回時的幻想。
理智讓時軼懷疑這個人的來歷。無名境外三千禁制,絕不可能會有活人這般輕而易舉地闖入其中。他一次次懷疑對方是何處游蕩而來的孤魂野鬼,可那只為他包扎傷勢的手上余溫又分明地告訴他,眼前這個人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
那樣美好,那樣的……像一個夢。
一個稍縱即逝的夢。
時軼將被火焰灼傷的手收了回來。腦海中的念頭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的夢要結束了。
他這一生中從未如此震動地慌亂過,看著那些傷口不斷地出現在出現在謝長亭身上,卻連踫一踫對方衣袖都做不到。
迫切地將要失去某種唯一珍寶的心情擊中了時軼。巨大的恐懼攫住他的呼吸。
如何才能救他?他想。如何才能?
如何都行!如何都行……
我決不能讓他在我眼前死去。
可在這時,另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極輕地問︰為何呢?
時軼想,因為這樣的話,他就會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個聲音反問說︰可他當真存在于過你的世界中嗎?
時軼驟然間愣住。
他心口處漸漸傳來一陣冰涼。
火焰灼灼地燃燒在周身。謝長亭睜開眼來,對上時軼的雙眼。
那雙眼此時浸滿了悵然若失。
他听見時軼問他︰“你……會死嗎?”
謝長亭聞言,低頭看了看自己。
他身上此時並沒有任何致命傷。傷口雖然仍在增加,但先前的也開始以極快的速度愈合,或許與他摸到的妖骨有關。
“暫時不會。”謝長亭道。
他有些心不在焉,因此錯過了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絕望。
在內識海中拿到了妖骨,卻因此而明悟。這件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現在謝長亭不僅覺得自己周身所有舊傷,包括先前被一劍穿心時的靈脈俱碎,都不復存在,甚至覺得,自己曾盡數失去的修為都回到了身體中,還隱隱有些超出先前的意味來。
不過當務之急不應是考慮它的來歷,而是自己周身的這些傷口。
雖然在妖骨的加持之下,謝長亭此刻靈識並沒有再感到痛楚,但它一定是真實存在的。現在他須盡快從心魔中脫身,否則難以解決現世中的變故。
而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已經漸漸猜到,時軼的心魔,或許與無名境被毀有關。
難道是如他師叔所言,因為他擅離職守、導致無名境被毀,既而生出心魔?
可謝長亭又依稀記得,三師叔將無名境被毀的後果描繪得極為嚴重,說其將致“人間生靈涂炭”。但在他的印象中,百年前並沒有發生過諸如此類的事。
可如今在現世中,無名境卻又真真切切地被毀了,以至于後來的時軼布下漫天幻境,自欺欺人地復原記憶中的當年景象。
他正陷入沉思時,地面忽然一陣震動。
“怎麼回事?”謝長亭立刻抬起眼來。
接著,他便透過門口,在半空中看見了一條巨大的、沖天而起的玄色巨柱。
——玄天柱!
應當是玄鑒真人他們設陣成功了!
而除此之外,屋外並沒有其他異動。
也就是說,或許無名境此刻還未被毀。
那如若是現在趕回到境中,事情是否就有轉——
“謝長亭。”
謝長亭驀然回頭。
時軼神情平靜地看著他,方才眼中的慌亂已蕩然無存。
他問︰“你不疼嗎?”
謝長亭心頭忽然泛起不祥的預感來。
時軼緊接著又問︰“你是真實存在過的,是嗎?”
謝長亭不解︰“問這個做什麼?”
他想同對方說明情況,讓他認識到眼下最重要的事應當是回到無名境中去,以免先前沖動行事落下後果。可時軼只是用一種他看不懂的眼神專注地看著他,令他一時間有些心悸,說不出話來。
“那我呢?”時軼卻說。
“——我又是真實存在過的嗎?”
謝長亭︰“你……”
他的話音生生止住。
不好。謝長亭想。
——他這是要醒來了!
“共感”之所以可助人解其心魔,是由于同內識海主人共感之人,通過某些手段,或引導或助推,令其自心魔中走出,繼而醒來。
而絕非是令內識海主人的意識,于他此時的軀殼之中醒來!
一旦主人意識到自己此時所處的僅僅是一段過往,幻境便會頃刻間崩塌。共感之人更是會被主人意志視為外來之物驅逐。
這樣一來,他倒是可以徹底回歸現世之中,解決其中變故。
可于心魔中醒來的意識……將永沉其間。
一念生。
一念魔。
面對對方疑問,謝長亭只能面不改色,試圖誆騙他︰“你為何又會覺得自己不是真實存在的?”
“因為像夢一樣。”
“什麼?”
“因為我發現,原來身在夢境之中是我。”時軼輕聲道。
他目光落在謝長亭身上,看那些傷口血流如注,說︰“——而你該走了。”
謝長亭眉頭一緊︰“走去哪里?我——”
“你听我說。”
時軼突兀地打斷他道。
此時他眼中終于不再有任何迷惘,目光清明,卻又堅定。
就好像……這副軀殼里,如今已換了個人一般。
年少時的他死在了他的雙眼中。
地面的震動經久不息,護持祠堂的結界一點點爬滿裂痕。
時軼道︰“其實早在被卷入秘境中,我便意識到此處多有不對。”
“你說得很對。玄鑒真人心懷蒼生,絕不可能設下此等秘境,令被強行卷入其中的修士互相廝殺。”
他語氣沉靜,態度與年少時已截然不同,言語間听不出對玄鑒真人有一絲半點的恨意。
謝長亭︰“你听見了?”
他分明記得那時候,對方已經陷入昏睡之中。
時軼只是簡短道︰“我意識到夜晚來臨時自己可能會為心魔所困,不再受控,因此在身上設下禁制,將大部分神志封住,只留了一小部分靈識附在無極上。”
謝長亭一愣。
原來無極上奇異的觸感居然是這般來由。
“玄鑒的確不可能留有殘魂于世間,更沒有留下什麼傳承。”時軼道,“這里並非是機緣出世的秘境,而是妖魔作樂的場所。它將眾人困在此間,從眾人互相殘殺中汲取養分與力量。”
謝長亭下意識道︰“為何說玄鑒真人沒有留下傳承?”
時軼︰“因為玄鑒真人根本沒有飛升。”
“什麼?!”
“是啊,他沒有飛升。”時軼目光落在正四散崩裂的結界之上,“世人都以為他肉身尸解,立地飛升。”
余下的話他沒有說完,但謝長亭于愕然之間,已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沒有飛升。他死了。
這怎麼可能?!
難不成修真界百年以來口口相傳的傳說,到頭來竟是一場荒誕謠言麼?
地面的震動終于平息。而在此時,籠罩于祠堂之上的結界終于崩解。
結界之外,人間景象不復存在,赫然已是一片虛無。
整個心魔早已開始崩解,唯有這一處小小的祠堂仍存在于無邊無際的內識海中。
“謝長亭,你听我說。”時軼再度叫住他,“秘境並非是秘境,秘境之主不是什麼殘魂。它是我的心魔。”
“我忤逆天道而行,觸怒天意,令其降下心魔劫懲戒于我,正巧落在了整個流離谷中。境中的妖魔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它自己。至于傳承,只是它用于殘殺玩樂的謊言而已。”
“先前它擾亂眾人心智,或許已汲取他人魔念,在‘秘境’中化形。你心智堅定,不受其影響。從此處離開後,將其絞殺即可。”
“至于我……”
他忽然一笑︰“你為何要來此處?是為了救我麼?救一個前不久才險些殺了你的人?”
“你可當真是心善啊。”
謝長亭心頭震動。他皺著眉頭︰“不然還能是為了什麼?你現在——”
立刻與我一同離開此處。
時軼卻是輕輕搖頭。
“謝謝你。”他說。
“謝謝你肯來陪我。”時軼目光落在自己這副年少時的身體之上。
他輕聲道︰“若這一生真有你便好了。”
謝長亭︰“你——”
話音來不及落下,祠堂已于他眼前轟然傾塌。時軼無動于衷地立在其中,任由心魔將其吞噬。
謝長亭徒然伸手,想抓住他。可下一秒,卻猛然睜開眼來。
靈識回籠。他先是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某處,面具仍然扣在自己臉上,而四周已是亮堂的白日。
謝長亭抬起眼來。
——四周數步遠之外,以玄鑒真人為首,數名修士圍成一圈,劍尖齊齊指向他,人人眼中皆是殺意。
他身上有著與方才一模一樣的數道傷口。而深陷于心魔的時軼昏睡于他腳邊,黑色紋路已漸漸爬滿他脖頸。
與此同時,手上正傳來陣陣暖意。
謝長亭垂下眼來。
燃著藍火、似劍非劍的妖骨正靜靜躺在他的手心里。
“真人!”四周修士中有人開口道,“你看!那妖魔突然動了動,似乎是醒來了!”
又有人喝道︰“不好!得趕緊殺了他!”
“不能讓妖魔再殘殺他人!”
“殺了他,就能得到玄鑒真人的傳承!!”
討伐之聲此起彼伏。人人慷慨激昂。
無極靜靜地躺在時軼身側。
謝長亭搖了搖頭。
他彎腰,一言不發地將無極撿起,又起身。
接著,反握住手中妖骨,當著在場眾人的面,徑直朝自己眉心處插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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