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巷子謝長亭才發現,原來“長生堂”就在這巷子口附近,也難怪神醫會听見動靜趕出來。
醫館中人滿為患,見兩人抱著小童進來,也少有人多看他們一眼。
神醫從他們兩人手中接過了揚靈,交給一位醫女,吩咐她帶下去看傷。
謝長亭想要跟上去,卻被神醫瞪了一眼︰“你是信不過我長生堂的醫術麼?”
“……”
他只好作罷。
“這小童是你們什麼人?”神醫又問。
時軼答︰“路邊遇見的,不是什麼人。”
“那這里沒你們的事了。”神醫很不客氣道。
可等了一會,卻不見兩人有要離去的意思︰“怎麼,還杵在這做什麼?”
時軼又道︰“實不相瞞,我們今日也是來求醫的。”
“你?還是她?”神醫的目光在兩人中轉了轉,“我不是說過了麼,我不治你們這些修——”
“是我。”
謝長亭終于開口道。
神醫話音一頓。
他看向謝長亭︰“你是男子?”
謝長亭點頭。
神醫皺了皺眉,似乎沒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屬于修士的靈氣︰“手伸出來。”
謝長亭將手遞過去。
神醫把了他的脈。
或許是從未見過靈脈斷得這麼徹底、竟還活著的人,他的面色先是變化了一陣,似在猶豫。
最後還是道︰“我說過了,我不救修士。”
“可我眼下已修為盡失,與凡人無異了。”謝長亭輕聲道。
神醫固執道︰“你請回吧。”
說完,他便扭頭進了內堂。
謝長亭站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踫巧這時,方才抱揚靈下去的醫女回來了,見兩人杵在原地,便好心道︰“兩位可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時軼眼珠子一轉,立刻擺出一副為難神色來。
“我同我夫人相識已有八年。”他低聲道,“我身份低微時,夫人不曾嫌棄過我,說要與我共患難;如今他身受重傷,我卻不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日日,消沉下去。我怕他不久于人世,才……”
他說著,居然還帶出一絲哭腔來。
謝長亭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誰要不久于人世了?
可醫女听著,眼眶居然也跟著紅了紅。
她柔聲寬慰道︰“仙君莫急。我師父他向來只救凡人,並非是針對二位。”
又說︰“但並非沒有周旋的余地——我今日一看見這位夫人,便覺著,她很像我師父的一位故人。”
“故人?”
“是。”醫女笑笑,卻沒有多言,“二位稍等,我去勸勸我師父。”
說完,便轉身進了內堂。
片刻後,神醫沉著一張臉出來了。
他向謝長亭道︰“你同我來。”
時軼也跟了上去。三人離開了人滿為患的大堂,進了一處僻靜的院落中。
“先說好,你的靈脈我接不上。但我看你還有外傷,你是來治這個的吧。”神醫一面走,一面對謝長亭說。
謝長亭應道︰“是。叨擾您了。”
走進一間藥房之內,神醫停下了腳步。
“叫什麼名字?”他問。
謝長亭愣了一下︰“什麼?”
神醫以為他是沒听清︰“你叫什麼名字?我總不能連救了誰都不知道吧。”
謝長亭卻沉默了。
時軼站在一旁,也是一陣無言。
……兩人一路前來,萬事具備,連妝容都畫得天衣無縫,獨獨忘了想好一個化名。
一時間無人答話,神醫頓時眯起眼來,剛要說話——
“桑懷嘉。”謝長亭開口道。
神醫神情原本有些不耐,聞言,卻是一怔。
半晌,他再度問道︰“你……你說你叫什麼?”
聲音竟然有些發抖。
謝長亭心中一沉。
這“桑懷嘉”是他的本名。
是他父族桑氏謀反、被賜死前,他做凡人公子時的本名。
家中一朝事變後,他便更名換姓,隨了母親姓謝。
方才神醫問他姓名,他大腦空空,又想對方曾是修士,便下意識地說了這個名字。
神醫見他不語,更是心生疑竇,又問︰“你今年多大了?”
謝長亭沉默半晌,還是答︰“二十四。”
神醫怔怔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良久,竟是直接伸出手來,想要揭下他臉上面紗。
手伸到半空,卻被另一只手攔下。
“神醫。”時軼牢牢抓著神醫的手腕,“我夫人他不喜被人瞧見面容。”
神醫聲音一下提高了︰“什麼?你夫人?!”
“怎麼。”時軼顯然不知“桑懷嘉”的往事,眉眼一挑,“沒見過斷袖麼?”
神醫立刻瞪大了眼︰“斷袖?你說誰是斷袖?!”
謝長亭︰“……”
他低下頭去,主動揭下了面紗,露出一張繪著妝容、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臉來。
一旁的時軼見狀,也沒說什麼,只是安靜地將手收了回來。
神醫正要朝時軼發作,見狀,動作霎那間僵在了半空。
他望著謝長亭的臉,神情巨震。
良久,眼底竟蓄起兩汪淚來。
“真是你……”神醫喃喃道,“你還活著……”
他伸了伸手,像是想去踫謝長亭的臉。可伸到一半,卻又頓住,像是害怕眼前一切皆是夢幻泡影,觸之即碎。
謝長亭垂了垂眼。
“恕晚輩無禮。”他說,“您可是家父家母舊識?”
“你……”神醫的嘴唇顫抖,“你可知我姓甚名何?”
“晚輩不知。”
神醫似乎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一指。
謝長亭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醫館大堂內院里掛著一張牌匾,上書五個大字,“謝氏長生堂”。
“懷嘉。”神醫終于是伸手,抓了他的袖子,聲音顫抖不已,“我是你小舅——你不記得我了麼?”
“你母親珠玉是我長姐,你幼時我還來府上看過你。我送了你一柄木劍,後來被你先生發現,說你日後是要登科及第的,便給你收去折了……你當真不記得了麼?”
直到被拉到軟椅上坐下,謝長亭才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東躲西藏的那兩年,似乎是听有人議論過,說桑氏謝氏被滅了滿門,獨獨有一個入了仙門的本家小弟還活著,只因當今聖上不敢招惹修真門派。
不過那小弟也沒修出個什麼名堂來,不然,聖上他敢對謝氏動手麼?
但話說回來,入了仙門大宗可真是好啊,連聖上都要忌憚幾分……
謝神醫,謝誅寰,先是將他按在了座位上,不許他再四處走動,又命醫女先呈三味補藥上來,他親自調配、煎制,晾到合適的溫度,又盯著他喝下。
謝長亭一時有些恍惚。畢竟他只身居于寒山多年,了卻凡塵、一心修道,如今忽然發現自己竟還有個在世的親人,面對著對方的殷殷切切,心下不由得手足無措起來。
他忍著滿口苦澀,勉強咽下湯藥。一抬眼,便見謝誅寰正淚眼朦朧地望著自己。這神情落在他這張五大三粗的臉上,怎麼看怎麼怪異,簡直是……金剛垂淚。
等他喝完了,謝誅寰抹了抹淚,鼻子抽抽地繼續開口。
“那年皇帝下令誅……誅我謝氏九族,你後來是如何逃脫的?這些年來你又在哪里?你是入了哪家仙門麼?”他連珠炮彈似的發問,“又是誰……誰將你傷成這樣的?”
他一面說,一面緊緊抓著謝長亭的手,好似自己一松開手,失而復得的寶物就會消失不見。
謝長亭還未來得及應答。
便听一旁的時軼開口道︰“是我。”
謝誅寰一時間沒回過神來︰“你,什麼?”
“是我將他傷成這樣的,舅舅。”時軼無奈道。
謝誅寰︰“……”
謝誅寰︰“?”
謝誅寰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了。
“你說什麼?是你傷他?”他臉色驟變。
謝長亭連忙道︰“您听我解釋,這其中有誤會!”
謝誅寰厲聲道︰“這能有什麼誤會!懷嘉,你說,是不是他逼你做了什麼,啊?舅舅這便替你報仇!”
說著,挽了挽並不存在的袖子,眼見著手就要朝時軼身上招呼過去。
謝長亭︰“……”
他連忙朝時軼使眼色,讓他先行離開此處。
誰料時軼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並沒有要躲開的意思。
“舅舅!”謝長亭不得不提高了聲音。
謝誅寰動作一停。
“他並非有意要傷我。”謝長亭頓了頓,放軟了聲音,擺出許久未曾有過的、同長輩撒嬌的態度來,“您先听我說——我八歲那年,被我師父所救,收作了徒弟。”
謝誅寰表面瞧著五大三粗的,背地里竟然很吃這一套。他勉強收住拳頭,臉色仍然緊繃︰“你師父是誰?”
謝長亭︰“上善門見微真人。”
謝誅寰一頓,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來。
謝長亭默了默。
“那年,離開京城時,他問我叫什麼名字。”
回憶驟然翻涌。那時他衣衫襤褸、氣息奄奄,被那白發白須的老者抱起,放在了馬背上。
對方身上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親近之感。于是他悄悄睜開眼來,正巧望見車馬走過路邊長亭。
“我說家父姓謝,我叫……謝長亭。”
謝誅寰的神情在這一刻終于震愕到無以復加。
“你說你是謝長亭?見微真人座下謝長亭?!”他整個人僵在了原地,“那他是誰?他該不會是……”
時軼很自然地接道︰“舅舅好,在下時軼。”
謝誅寰看看時軼,又看看謝長亭。
那一瞬間,這半個月里他听說過的所有修真界頭號八卦,與師兄發展禁斷戀情的仙門弟子第一劍修為愛赴死,拆散有情人的惡貫滿盈的世仇門派凶手……
漸漸地……同他面前的這兩人,對上了。
什、什麼玩意?
謝誅寰一時間沒能回過神來。他的目光在時軼腰間的無極和他那只鬼鬼祟祟地、想往謝長亭身上攬的手上來回移動。
可是,這怎麼,同傳聞中不太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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