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亭被這劈碎了他心脈的長劍抵著,皺著眉,剛要開口。
無極卻與他主人的目光一同,順著雪白的錦緞袍子向下滑去,一寸寸地,描摹他肩骨般,最後堪堪停在腰間那截一指寬的束帶上。
“……”
這下就算是聾子,也听得出此人言外之意了。
被對方用劍挑住了束帶,謝長亭也只是向他怒目而視,上下唇緊緊抿著,一語不發。
氣歸氣,臉上倒是透出來幾分血色,比先前那一臉死相好看了不少。
洞中光線昏暗,兩個人又湊得極近。謝長亭不肯開口,卻也不甘示弱地回視過去,心說這人要是膽敢挑開他的束帶,即便是若水斷作了兩截,他也要拿它——
當的一聲。
卻是無極回正,劍身落入鞘中。
時軼收了手,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向謝長亭盈盈笑道︰“尋什麼短見呢——好生活著罷。”
方才的滿口輕佻,好似一場錯覺。
他說著,目光一轉,再度伸手,居然是要將若水從謝長亭手上抽走。
謝長亭下意識道︰“等等!”
時軼動作一頓。
謝長亭將若水護住︰“別踫我的劍。”
對此人說話,就算是他,也很難好言好語的起來。
時軼︰“你有潔癖?”
“……”謝長亭被噎了一下。
半晌,不太情願地解釋道︰“它不願被人踫到劍身。”
正如當初贈劍的鑄劍師所說,若水心高氣傲,遲遲不肯認主。
認了謝長亭後,這個毛病也沒能改正過來。有次他師兄說是要替他賞劍,他還沒來得及阻止,趙識君就兀自將若水提了起來。
下一瞬,一道深深的傷口便現在了趙識君的右臂上。
那之後謝長亭慚愧了好一陣,從此便將若水看得很緊,免得它又誤傷他人。
時軼聞言,若有所思。
半晌,道︰“那不正好麼?”
“?”
“你傷你一劍,它也傷我一劍。正好扯平。”時軼言之鑿鑿,說著,竟用手去握若水露在外面的劍刃。
謝長亭一驚,手便下意識地松開了。
他心下暗道不好。可下一刻,卻見方才還哀鳴不止的若水,這會居然乖乖躺在了致它身碎的仇人手中。
抖了兩下,便不動了。
時軼毫不客氣地將斷劍收進袖中︰“沒收。”
謝長亭︰“……”
好沒骨氣的劍!
“謝長亭。”時軼把玩著手中無極,目光卻盯著他看,“雖說我同你師門有些齟齬,但我救你回來,當屬一片好心,自然也不會再傷你。”
又道︰“人生在世,不過夢幻泡影。世事皆假,性命最真。你我皆自道中過,我原以為,你會看得透徹些呢。”
謝長亭置著氣,不肯再答他話。
時軼倒也沒有再逗他作耍,只是靜靜地瞧了他一陣。片刻後,便回轉過身去,向著洞穴外喊了一聲︰“時九!”
一陣清脆女聲立時從洞外傳來,像是早有準備︰“來了——”
接著,一道身影風風火火地沖進洞內,勉強在謝長亭榻前剎住了腳步。
謝長亭朝她望去。洞內昏暗,看人看不分明,只能瞧見名喚“時九”的乃是一名女童,七八歲的模樣,頭上亂七八糟地梳了幾個朝天辮,此刻正仰著頭,眼巴巴地望著他。
見他看過來了,小姑娘立刻興奮起來︰“美人哥哥!我是時九!你會留下來是麼?我師父信誓旦旦,說要拐你進門呢!”
謝長亭︰“……”
時軼︰“……?”
時軼打斷她道︰“瞎說什麼呢,又是從哪學的——我不是叫你去請懸濟宗主麼,他人呢?”
“哦哦。”時九這才想起正事一般,她清了清嗓子,拿捏起腔調來,“懸濟宗弟子托我回時宗主的話,說他們宗主畏血,那日你們打了架沒收拾場地,他在山門前暈過去了,現在還癱在榻上呢。”
時軼又是一陣無言。
他伸手,摸索片刻,甩出一張符紙來。
謝長亭本以為他要給徒弟什麼寶物,定楮一看,發現他拿出來的是張空白符紙。
可下一刻,卻見時軼以指代筆,靈力作墨,隨意在符紙上點了幾點。
三兩下,意在形先、連筆成畫,竟繪成了一張傳送符。
他將符紙丟給時九︰“替我把這個送給那沒長腿的老頭。”
謝長亭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卻是微微一震。
要知道傳送符能夠移形換位,乃是符篆中極難刻畫的一種,對方卻三兩下就畫了出來。
即便是普通符咒,也要事先用紙筆繪好。就連符修中,也很少會有徒手作符的存在。
時九得了符咒,戀戀不舍地望了謝長亭兩眼,這才道了聲“是”,轉身跑出洞外,沒兩步就沒了聲響。
等時九走了,時軼才開口,打斷謝長亭的遐思︰“等那老頭子來了,讓他給你看傷。”
謝長亭先是愣了一愣。
懸濟宗主馮文聖乃是天下聞名的藥修老祖,醫術一流,妙手回春。
可縱然是他,也斷不能再為自己重塑金丹,否則趙聞竹身為見微真人之子,又怎會得不到懸濟宗主出手相救呢?
默了默,他道︰“不必了。”
“我說過……”
“若你真有那一片好心,倒不如現在就放我離開此處。”
時軼毫不委婉︰“放你去死?”
謝長亭︰“……”
可也確是實話。
他修為盡失,現在渾身上下與凡人並無二致。
出了各大仙門的地盤,行至妖獸橫行的荒野中,不多時,便能作妖獸腹中一頓美餐了。
“若是你放我離開此處,”謝長亭固執道,“我是死是活,便與你再無干系。”
言下之意,那一劍之仇,就此一筆勾銷。
時軼站著,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聞言,靜了一靜,而後粲然一笑——
“不行。”
他再度躬身下來,明晃晃地將無極抱在胸前,似是威脅。
“你愈是想死,我愈不會如了你的意。”
謝長亭咬了咬牙。
“是。”他語氣不善,“左右我現在是你的階下囚,可盡由你戲弄擺布。”
時軼仍是笑︰“什麼囚不囚的,別把話說得這麼難听嘛。”
他話鋒一轉︰“你也知道,我們無名宗立宗之道,便是‘緣’這一字。”
“……”
謝長亭忽然間心生不妙。
修真界仙門大家都有自己獨特的傳道之法。如上善門,每三年都將于人間舉行試煉大會,凡人可盡將自家七至十四歲幼童送來,通過試煉者便會被收為弟子,從此得以通曉仙門道法。
至于無名宗的“緣”,是說……他們傳承道法,僅憑機緣。
說白了便是“收弟子時,隨機在路邊撿人”。
如此隨機了百余年,宗門上下無一人飛升,全都死翹翹了。更有甚者早早地出門雲游,游著游著,幾十年不見蹤影。用無名宗弟子時軼本人的話來講,“大概是死外邊了”。
宗門凋敝到連應戰時,都湊不出兩個完整的弟子來。
果不其然,時軼的下一句話便是︰“我看長亭道友你就很有緣分,若是能留在我宗,說不定還能覓得一線出路。”
謝長亭冷眼瞧著他。
想看他能把自己一個修為全無的人講出什麼花來。
萬萬沒想到,對方竟還留著後話︰“不過可惜,眼下我們宗門里沒位置了。你也知道,我師叔師父雲游在外,至于師兄師姐,一個經商,一個念書,還有一個回家養豬去了。我呢,又答應了時九要收她當關門弟子,也不能再收你為徒。眼下看來,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你看你——”
說著,還裝模作樣地頓了一頓,思忖片刻。
“——不如做時九她師娘,如何?”
謝長亭︰“……”
謝長亭︰“?”
懸濟宗主馮文聖拖著“病體”,三步一瘸、兩步一拐,來到無名境時,時軼正揣著手在後山的靈虛洞外晃蕩。
馮文聖開口便是怨聲連天︰“我道是你病了,好端端地把我弄來你這勞什子地方作什麼?是,你借我宗門地盤打架,自己早早開溜,躲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倒是落了個清淨,我呢?上善門那幫死劍修圍在我宗門口半個月了!一天天念叨著讓我交出你的下落,交出他家弟子的尸體,把我宗門里的小孩個個嚇得不敢下山——我心道奇了怪了,你是死是活和我又有什麼關系?”
時軼滿面笑意地听他念完這一通,才開口道︰“說完了麼?”
馮文聖︰“?”
馮文聖警惕地打量著他︰“說完了——你又在盤算什麼鬼點子呢?”
“無事。”時軼朝靈虛洞方向瞥了一眼,“一會進去了,就安靜些。”
馮文聖一愣︰“這里面有人?可我……”
他原本想說“可我沒覺察到靈力啊”,畢竟他馮文聖雖修的是三千大道里不那麼起眼的藥道,卻也算是修為不淺。如今無名宗人丁凋敝,時軼總不可能從哪里挖來一個比自己修為還高、能夠掩蓋自身靈力的弟子吧。
可馮文聖此人心思活絡,轉念一想,頓時心下明了︰“這,你你,這里面是……”
他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道︰“你當真把趙著那徒弟的尸首帶回來,自己收著了?”
趙著便是見微真人本名。
時軼一陣莫名︰“?”
見他不語,馮文聖又是臉色一變,痛心疾首道︰“你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缺德呢?外面都傳遍了,說那謝長亭對他師兄愛而不得,最後為了替他師兄擋劍,被你一劍穿心、身死當場!我說時軼啊,寧拆十樁廟,不毀一樁親——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時軼︰“……”
他神情復雜地望著馮文聖︰“再說一遍,愛什麼?”
“愛而不得!”馮文聖大聲重復道。
“……”時軼一臉匪夷所思,“我怎麼不覺得他倆之間,有那什麼,愛而不得呢?”
“得了吧你!”馮文聖鄙夷,“年輕人的事你懂什麼——哎我說,你當真把人家尸首帶回來了?這都半個月了,你該不會用靈力保著人家肉身不腐吧?怎麼的,你是要開個尸體展覽……”
轟的一聲響起。
時軼放下手去。靈虛洞洞門正自行向一側緩緩旋開。
“自己去看。”他說。
馮文聖滿臉嫌棄地看他一眼,卻也只得轉身,輕手輕腳地往洞里走去,仿佛步子重了,能把里面的人嚇得尸變一般。
他前腳剛進,後腳便怪叫一聲,使出畢生絕技,閃轉騰挪,瞬間便出了洞外。
馮文聖嚇得不輕,氣喘吁吁道︰“活、活的?!”
他有些難以置信︰“你沒傷他?不是說他被你一劍穿心了麼?”
“穿是穿了。”
“那他怎還活著?”馮文聖不信,“你那無極不是最愛啖人生魂?”
“原先是死了。”時軼面無表情道,“方才被我氣了兩句,又活了。這會還氣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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