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勿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仿佛受到某種冥冥中的意志的驅使，連夜離開了姜家。
那個夢嚇到他了，他不敢再靠近姜誠知，起碼在涅�項目結束之前是這樣的，哪怕這樣會讓姜誠知和姜父姜母傷心，他也必須要離開。
他在國道上站了半個小時，終于等到了一輛願意載他一程的大卡車，卡車司機是個粗糙的中年男人，身材敦實，不太愛說話，只問了程知勿要去哪兒就不再開口了，但他的眼神一直往小多身上瞟，好像很喜歡這只聰明的拉布拉多。
卡車行駛的方向是朝著南邊去的，國道擦著西昌城區的邊延伸向了四川的最邊境處，這不是程知勿回家的方向，他該往東北方向走的，但他不在乎，司機問他的時候，他只說往前開就行了，無所謂去哪兒。
“這車是開去哪里的？”程知勿癱坐在副駕駛位上，小多則趴在他的身上。座位的皮套早已磨損嚴重，面上的一層人造革被撕裂，露出棉紗的芯，屁股下面還有一根崩起的彈簧緊緊頂在皮套上。這里充滿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程知勿用力抽著鼻子，他聞出了汗味和煙味，還有一些更難以名狀的氣息，這是屬于卡車司機的世界，和程知勿所習慣的很不一樣。
他感到陌生和迷茫，半夜突兀地離開被窩後又開始在公路上飛馳，這在他生命中是頭一遭，巨大的無助感在黑夜中狠狠攫住了他，無法緩解也無法抗拒。
但是很快，程知勿的心敞開了一絲縫隙，流淌出了汩汩的名為“興奮”的情緒，腎上腺素超常分泌之下，程知勿對腳下的旅途突然充滿了期待，他從未這樣瘋狂過，從未在半夜離開過溫暖的被窩，從未坐在充滿了刺鼻氣味的大卡車中和陌生的中年男人在公路上飛馳。
“去昆明。”司機生硬地吐出兩個字，他不擅長與人交流，這也是他選擇這份工作的原因。
程知勿抱著小多，斜靠在座椅上，屁股下的那枚彈簧頂得他不住地挪著屁股試圖找個舒服點的姿勢，听到司機的回答，他想了想，問︰“要跑幾天？”
“明天這個時候就能到。”
程知勿噢了一聲，這個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許多，他不知道昆明距離西昌有多遠，只感覺好像很遠，四處是一片被群山包圍的盆地，山里都很近，山外都很遠。他本可以打一輛回眉州的車，但是他不想那樣做，他預感到現在是自己這二十六年來最瘋狂的一天，他不願意就這樣結束，他要跟著這輛車去昆明。
“我感覺……好瘋狂。”他猶豫著，決定對這個陌生人說出自己的心情，腎上腺素讓他很興奮。
司機沉默了幾秒，說︰“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程知勿精神一振，沉默的中年男人難道有著比外表細膩得多的心思嗎，他能從自己短暫而一閃即逝的慨嘆中听出自己的心事嗎？程知勿懷揣起了隱隱的期待，甚至坐起了身子，任由那枚快要戳破坐墊皮套的彈簧頂在自己的屁股瓣上，他想听听這位過來人有什麼經驗之談。
果然，司機繼續說了下去︰“你關掉所有的燈，鑽進被窩的時候，一定無法想象自己會無奈地在半夜離開……”
是的，就是這樣。
“……但你離開的難道只是被窩嗎？你離開的是自己不願面對的將來……”
沒錯。
“……但是，兄弟，別人的老婆終究是別人的，你尋覓這種刺激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嗯？程知勿懵了一下，對方說的和自己想的好像完全不是一碼事，這他媽的，把自己當成曹賊了？他嘬著牙花子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間剛才的氣氛盡數支離破碎。
但是，程知勿意識到，沉默的中年男人說的也對，生活不就是這樣嗎，自己看到的和別人看到的總是不一樣的，我們總是在感動自己。
裝滿貨物的卡車在夏夜的國道上飛馳，篷布被扯地嘩嘩作響，兩盞大燈仿佛黑夜中沉默的鋼鐵巨獸的雙眼，它揚起了一路的煙塵，將自己隱沒在了漫無盡頭的旅程中。
程知勿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但他知道自己是被尿憋醒的。
遠方的天空泛著魚肚白，在四川，不管望向哪邊都會看見連綿的群山，太陽從山後升起，又落回去，大山是四川人最好的童謠，也是這片土地最沉默的守護者，但是現在，這輛車仿佛站在了山上，沒有什麼東西能遮擋遠望的視線了。程知勿問了問卡車司機，對方告訴他，他們現在剛剛出了四川的邊境線，沿著248國道在前往昆明的路上。
“你不累嗎？”程知勿問，他粗略算了算，自己在車上睡了大概四個小時，現在都無比疲憊，而卡車司機卻還要開車。
“我在服務區睡過了。”他指了指車窗前放著的面包和飲水，“給你買了點吃的，餓了就吃點，下一次在服務區停靠得三個小時後去了。”
小多直起身來，搭著爪子把面包和水叼到了程知勿的手里，這一舉動引起了司機的低聲驚嘆︰“這狗真聰明。”
程知勿撕開包裝把面包分了，一半自己吃，一半進了小多的肚子，邊吃邊回應道︰“導盲犬都很聰明，他們需要幫助視障人士認識這個世界。”
“倒也是，但我感覺你這只很有靈性，跟成精了一樣。”
程知勿明顯感覺到小多听到這句話的時候尾巴緊繃了起來。他拍了拍小多，又拿起手機，語音播報告訴他沒有未接電話或者未讀消息，看來姜叔叔和周阿姨都還沒醒。半夜走的時候，程知勿是跟姜誠知說過了的，他敲了姜誠知的門，表達了自己離開的意圖，姜誠知盯著他看了很久，最後點頭。
她說她又做那個夢了。
于是程知勿再也不敢逗留。
起初，姜誠知去找他是沖著程瞎子的名頭希望能得到一點幫助，但是當她發現那個“程瞎子”就是自己的老同學之後，她就再也沒提過需要幫助的事情。但程知勿始終沒有停止過尋找解決辦法的努力，遠離姜誠知是他眼下最好的選擇了。
過了兩個小時，大約六點半的時候，姜父的電話打了過來，沒有預想中斥責他的無禮，反而很是關切地詢問小程需不需要什麼幫助，有的話盡管說就是了，不要自己一個人扛。
程知勿抽了抽鼻子，說了謝謝，他會在塵埃落定後給姜叔叔和周阿姨一個解釋，但是現在……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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