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召見之前
在這春暖花開的季節,翰林們尤其喜歡聚集在後院柯亭,進行工作和學術方面的交流。
興致來了後,臨時變成雅集,喝點小酒,吟詩作賦也是經常有的。
今天,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掌翰林院事陳于陛、田一俊、黃鳳翔、馮琦等十來個頂級翰林此時正匯聚在柯亭,討論編寫皇帝經筵講義的問題。
所謂頂級翰林,就是能被稱為“學士”的資深翰林。
雖然每次經筵都會被皇帝叫停,實質上經筵已經停擺,但翰林院還是要繼續編寫講義並進呈。
這種形式主義,可能就是翰林們最後的倔強。
眾學士正說得盡興,忽然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來了。
陳太監看了眼坐在柯亭里的眾學士,心里不由得暗嘆一聲。
如果自己年幼時不必入宮就有機會讀書,說不定也會坐在這里。
眾學士看到陳矩,也是有點吃驚。
有太監到翰林院,一般肯定是來傳旨的。太監級別越高,事情越大。
這次居然來了個司禮監秉筆太監,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難不成皇帝迷途知返痛改前非,打算重開經筵了?
陳太監對掌院學士陳于陛點了點頭,淡淡的說︰“傳旨!翰林院修撰林泰來在否?方才在狀元廳沒見到人。”
眾學士一片嘩然,皇帝竟然派了個相當于大學士的司禮監秉筆太監來給林泰來傳旨?
這規格是不是有點太高了?就算直接讓林泰來入閣,規格也不過如此了!
田一俊學士站出來答話說︰“林修撰早晨給新人訓完話後,似乎去兵部了。”
陳矩無語,這啥翰林啊,一天到晚的亂竄門子。
隨後陳太監又說︰“把林泰來叫回來接旨!”
眾學士眼看似乎事不關己,便遠遠的圍觀著陳太監竊竊私語。
以司禮監秉筆太監之尊,來給林泰來這樣一個“中層”小官僚傳旨,怎麼看怎麼詭異。
陳太監知道自己屈尊了,可能引起了翰林院的猜疑,但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
皇帝的旨意是“召見四個大學士和林泰來”,“四個大學士”地位尊崇,所以他陳矩這秉筆太監承應了跑腿傳旨任務,以示尊重。
至于附帶的“和林泰來”,負責傳旨的陳太監也只能一起跑腿了。
兵部前院,來辦事的人進進出出,業務十分繁忙的樣子。
當然也有林泰來這樣不務正業的衙溜子,帶著幾個家丁,蹲在檐下,仿佛在等待著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便看到後宮第一寵妃鄭貴妃的弟弟、被尊稱為國舅爺的鄭國泰,怏怏不樂的從兵部內院出來,顯然是辦事不順利。
前幾個月國舅他爹鄭承憲死了,鄭國舅就琢磨著,承襲他爹那個從一品都督同知的職位。
但是很遺憾,今天又被兵部武選司拒絕了,連上奏請示都不肯。
林泰來看到鄭國舅,就像是看到了獵物,迅速站了起來。
今早從兵部傳來的線報,得知國舅鄭國泰又來兵部了,所以他在這里就是為了挑釁鄭國舅!
他林泰來要昭告全京師——我與鄭家的私仇不可化解,所以我不可能支持鄭貴妃的皇三子!
在國本大劫里,誰敢打我林泰來,誰就是支持鄭家的文臣敗類!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一道身影搶在林泰來之前竄了出來。
原來這是一位年輕官員,他指著鄭國舅,大聲的斥責,甚至近乎于謾罵。
“鄭國泰!你們家深受國恩,無尺寸之功于社稷,有寄祿之職就該知足,還安敢人心不足得隴望蜀!”
林泰來詫異的看著這一切,難道有人與自己想法一樣,蹲守在這里“刷”鄭國舅?
那年輕官員還轉頭過來,微微得意的看了幾眼林泰來。
這下林泰來就認出來了,此人原來是薛敷教!
史上的東林八君子之一,顧憲成授業老師的孫子,去年與自己同榜的進士!
林泰來瞬間就明白,自己在鄭家身上“刷”仇恨次數太多,套路被看出來了,還被預判了!
所以對手陣營的薛敷教也跑過來蹲守鄭國舅,與自己對沖,削弱自己用鄭家仇恨作為護身符的效果!
更要命的是,自己被有心算無心,被別人搶在了前面!現在自己再去刷鄭國泰,效果只怕要大打折扣。
想到這里,來不及再多想,林泰來不得不也沖了出去,對鄭國舅大聲喝道︰
“按制皇妃之家就不該封都督同知,你爹能受封實屬天子特恩!
更何況你爹鄭承憲懷禍藏奸,窺覬儲貳。與太監頻繁往來,且廣結山人、術士、緇黃之流,居心叵測!
所以你爹以都督同知善終已經是僥天之幸,而你竟然還想承襲,更是痴心妄想!”
獲得先手優勢的薛敷教本來正暗自得意,此刻不禁愕然不已,你林泰來竟然連死人都不放過!
自己只是指斥鄭國泰本人,而你林泰來直接從鄭國泰他爹開始罵!
而林泰來雖然在嘲諷鄭家競賽中落了後手,但卻還是憑借實力佔了上風!
剛走出兵部大堂,就被輪了一遍又一遍的鄭國舅則是一臉懵逼。
自己這個得寵皇貴妃的哥哥是假的嗎?誰都敢來踩自己一腳嗎?
當初有個叫顧允成的人,乃是明星官員顧憲成的弟弟,他殿試中文章冒犯了鄭貴妃,最後被剝奪衣冠,驅逐回鄉!
鄭國舅的隨從們因為職責所在,看到主人受辱,不得不沖了上來!
薛敷教雙拳難敵數手,瞬間就挨了一頓拳腳,狼狽不堪。
而林泰來則一拳一個,連續放翻了四五個人,甚至還能分心叫道︰“我與你們鄭家仇深似海、勢不兩立!”
兵部前院出現了這樣鬧劇,當即就有大批兵部禁卒涌了出來,將林泰來團團圍住。
兵部左侍郎石星親自出面彈壓,一眼看去,只要有林泰來在場,就知道誰是罪魁禍首,便厲聲喝道︰
“林泰來!�插@胰怕冶 恐氐兀】裉觳荒芮嵋追拍闋擼 睬橐裁揮茫 沂 撬檔模 br />
林泰來早有預案,正想放幾句“你們兵部是不是想袒護鄭家”之類的狠話。
這時忽然有人站在大門內,喊道︰“林修撰!秉筆陳太監喊你回去接旨!”
石星︰“”
糟糕!剛才話說的太滿,現在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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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泰來沒跟石侍郎較真,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兵部禁卒們說︰“讓讓路!我先回去接個旨!”
從兵部脫身比預想的更順利,林泰來心情不錯,美滋滋的回到翰林院。
在一干翰林猜疑的目光里,陳太監終于揭開了謎底,對林泰來說︰“皇上口詔,傳你明日入宮覲見!”
什麼?林泰來大吃一驚,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根本沒想到過會被召見。
在他的記憶里,史上的萬歷皇帝在擺爛後,有兩三次召見閣臣的記錄,每次都是有特殊原因。
其中有一次確實在今年,但記錄上可沒說還會再加一個小翰林啊。
而其他翰林听到這道旨意的內容後,比之前更震驚了!
皇帝躲在深宮,大臣們又是一年沒見皇帝了,連翰苑近侍之臣也看不到天顏!
正可謂是,天高簾遠,君門萬里!
然而這次皇帝卻主動召見林泰來,怎能不令別人震驚。
陳太監傳了旨後,正要轉身離去,但翰林掌院陳學士上前幾步追問道︰“皇上只召見林泰來麼?”
陳太監回答說︰“還有四個大學士!”
四個大學士和林泰來?這個組合又讓眾翰林陷入了不甘和迷茫,每個人腦子都在想,憑什麼是林泰來?
這個組合可以是四個大學士和吏部尚書、四個大學士和禮部尚書、四個大學士和翰林院掌院學士
無論哪種組合,都比四個大學士和林泰來看起來更合理啊。
林泰來陷入了沉思中,連禮部都沒去,一直在翰林院狀元廳坐到了下班。
他只在思考一個問題,皇帝的意圖是什麼?
將史料和當前情勢結合起來分析,皇帝召見四個大學士的意圖,還是比較好猜出的。
一是新輿情質疑皇帝對皇長子涼薄苛待,皇帝不好在奏疏里辯駁。
所以就想著召見所有閣臣,進行“解釋”,並希望通過閣臣之口影響輿情,比較軟性的消除這種輿論。
二是近一年來因為國本問題屢屢提起,皇帝被騷擾的煩不勝煩。
所以就想著親自觀察內閣大學士們的態度,看看閣臣們是否願意充當防火牆,幫自己去壓制或者引導國本輿情,如果願意直接支持皇三子那就更好了。
那麼更關鍵的問題來了,皇帝召見他林泰來的意圖又是什麼?
史料上也沒有這個事情啊,而且和皇帝接觸太少,缺乏樣本分析,這就讓人太抓瞎了。
想了又想,林泰來只能猜測,皇帝可能是想“拉攏”自己。
就好比當初皇帝想清算張居正的時候,就刻意提拔李植、羊可立、江動之這三個行動力超強的反張居正魔怔人。
而自己現在的特點也是行動力超強、殺傷力巨大
除此之外,別的就不好猜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到了次日,天色還沒亮,皇城長安右門的門洞外面就站著令人矚目的四道身影,正是四位大學士。
既然被皇帝召見,肯定要盡可能早的進宮候見,總不能讓皇帝等大臣吧?
過了一會兒,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又有一位高大雄壯的年輕身影,出現在門洞外。
“老師和前輩們真早!”翰林院修撰兼禮部主客司郎中林泰來熱情的向大學士們打著招呼。
老師指的是座師次輔許國,前輩這稱呼則是引用了詞臣規矩,詞臣之間以前後輩相處。
各位大學士看向林泰來的眼神,非常神奇的各有不同。
申時行心里也不太有底,他這個首輔肯定是奏對責任最重的那個,說過的話將來肯定會出現在實錄上。
在這時候,申首輔下意識的就想找林泰來聊聊,或許是獲得一些參考,或許是想紓解心情。
但他抬眼一看,卻見林泰來雙手籠袖,恭恭敬敬的站在次輔許國的側後方。
“你在那做什麼?”申首輔問。
林泰來答道︰“有老師在場,那肯定要持弟子禮侍奉老師。”
許次輔︰“”
你踏馬的這時候想起弟子禮了?你在揚州虎踞鯨吞的時候,怎麼想不起來弟子禮?
你把汪道昆打成文壇反賊的時候,怎麼想不起來弟子禮?
看著林泰來站在許國身邊,申首輔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就招了招手說︰“林九元過來!老夫有幾句話要問你!”
林泰來很像那麼回事似的,對許國請示說︰“未得老師吩咐,不敢擅離,請老師準許門生前往。”
許次輔心里簡直惡心壞了,但面上很平靜的開口道︰“不準。”
來互相惡心啊,誰怕誰啊。
“遵命。”林泰來沒有反抗,然後眼觀鼻鼻觀心的站著不動。
天色亮了後,各道城門打開。
四位大學士和林泰來踱步走進了長安右門,然後繼續穿過承天門、端門、午門。
一直來到了三大殿外面的皇極門,並在皇極門東角門繼續等候。
這里是一個默認的節點,很多時候傳旨、候旨、奏疏傳遞都是在東角門交接。
如果沒有特殊任務或者禮儀,日常情況下大臣一般不會越過東角門,進入三大殿區域。
又等了一會兒後,便見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出來,對眾人道︰“皇上御臨毓德宮,諸位與我前去。”
然後陳矩領著四位大學士和林泰來,穿過三大殿區域,抵達乾清門。
乾清門之後,就是真正的內宮了,如無特殊旨意,絕對禁止帶把的大臣進入。
在整個大明朝,大臣進入乾清門之內都是屈指可數的事情,一般還都是皇帝駕崩,大臣去乾清宮辦喪事
乾清門由隸屬于御馬監的大內禁兵把守,就算大臣有旨意可以進入,在這里也要經受搜身,以保證內宮的絕對安全。
這一搜,就搜出情況了,某人在寬大的官袍內里,居然披甲。
只不過因為某人身材塊頭本來就大,又加上罩在外層的官袍也很寬大,所以只看外表時,不太看得出來。
守門的禁兵無語,這簡直就離大譜。
“甲冑並沒有任何攻擊性,完全不具備危險。”林泰來極力向陳矩解釋說︰“再說這是御賜之甲,有特殊含義,相當于禮服。”
陳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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