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森林,三里畫廊。
暮秋時節的清晨,霜染層林。
一副就著天然石壁、出自近百名頂尖雕塑師之手的恢弘岩畫,橫亙在足足三里長的華麗游廊內。
畫廊兩側,一邊是用瀝砂板鋪成的蔚藍大道,一邊是清澈如練的山間小溪。
再往外,便是綿密的森林。
每逢春夏和早秋時節,這里游人如織。
眼下正值暮秋時節,山風冷峭,萬物蕭瑟,畫廊周遭難得見到一個人影。
一名孤獨的旅者,長發垂肩,看上去像個畫師,背著寬大的畫夾,沿蔚藍大道快行,徒步走向遠處的寒山。
與畫廊直線距離不足兩百米的一處林間,火旭坐地,背倚一棵巨松的樹干,不時扭頭觀察畫廊那邊的動靜。
為保險起見,他依然蒙著面,身上照例灑了息元散。
楓秋蹲在火旭身邊,眼楮總盯著火旭,臉上總是一副想笑又沒由頭發笑的“待機”模樣。
這哥們天生不會發脾氣,沒憂郁,像一只家養的布偶貓,柔軟、耐虐,與性子直、愛虐人的水之湄倒是適配。
只怕水之湄哪天騎在他身上暴揍,他也不會反抗。
火旭有點“怵”他極易失控的笑聲,吩咐道︰“大哥,走遠點,等會千萬別出聲。”
“嘿嘿嘿••••••嗯,不對!你得叫我姑爺,快改口••••••”楓秋仍在笑,只是語氣略顯較真。
楓秋的聲調越拉越高,火旭立馬妥協︰“姑爺。”
反正泰山大人也可把女婿叫做“姑爺”,如此改口橫豎不吃虧。
楓秋滿意的笑笑,朝火旭打個手勢,起身走入林深處隱伏下來。
畫廊那邊依然空無一人。
望著遍地浮霜,火旭思緒遠揚。
他忽然想起了格蕾•蘿絲。
後天便是五氏盟少年與北海少年約定的競斗日,可格蕾•蘿絲遲遲未去水氏莊園找他。
說好的閉關半月,現已逾期,不知她此番突破是否順利。
也只有突破的事才會絆住她,不然,若已出關,依她臨行前那番留言的意思,她應該會主動聯系他••••••
“咚!”
腳板重叩地面發出的震響傳來,火旭回神,循聲望去,但見一個背脊有些佝僂的人沿蔚藍大道飛縱。
那人停在畫廊前端正中部位,扭頭張望著,朝陽灑下的金輝也未能給那張蠟黃的臉涂上半抹色彩。
是代族長火 !
火旭壓下滿腹憎惡感,權當他是某個陌生的過客,將視線從那副了無生氣的面孔上斷然移開。
衣袂 聲中,林表之上白光飛掠,氣流擾動。
一道白袍人影從空中飛下,由北向南越過廊頂,落在火 身邊的一塊巨石上,灑落一地的白光碎影。
來人正是五星元師鐵獅。
鐵獅的傷情恢復得不錯,他背負雙手,如炬的雙目染上朝陽金輝,透出一股強悍蒼勁之氣,如神魔俯視螻蟻那般,居高盯著一臉疲沓的火 。
“還算守時,很好。”
這里空曠、寂靜,鐵獅淡漠的聲音響起,雖隔著兩百多米的距離,但傳到火旭耳朵里,仍清晰如許。
火 的臉立馬笑成菊花,他抬手禮道︰“鐵哥發了話,火某豈敢馬虎!”
火 見到鐵氏任何人都習慣于稱哥叫姐,只怕對死鬼鐵梟也是如此。
目光驟寒,鐵氏猛的低吼道︰“好你個火 ,一邊對鐵氏虛與委蛇,一邊與木氏勾勾搭搭,幾個意思!”
“不••••••誤會啊!”火 豎起微微顫抖的右手手指,賭咒似的道︰
“昨晚,有個叫木榫的九段元士暗中溜進火某家中,說是奉木副盟主之命,前來邀火某赴約,木氏打算以宴代會,與火某共敘同盟之誼。
木某雖愚鈍,卻也能猜出木榫的來意,便敷衍一番,婉拒了他的邀請。”
凝視火 良久,鐵獅擺擺手︰“罷了,那麼多把柄捏在火氏手里,諒你不敢背著鐵氏作妖!”
長出一口氣,火 挺挺佝僂的脊背,一張蠟黃的臉再次笑成菊花。
“火某原打算今早召開族人大會,敲定衣坊轉讓之事,因奉命前來見鐵哥,便將族人大會延至午後。”火 討好的道。
眉毛一擰,鐵獅神色冷哼道︰“不是轉讓,而是轉交!轉讓有對價,轉交則是無償移交。”
火 的菊花臉終于端不住了,無神的目光一片空洞,蠟黃的臉浮起一分苦情。
“多多少少••••••還是該給點對價吧?否則,如何封住火氏數萬人之口啊!”火 以幾乎哀求的語氣道。
“沒有對價!”鐵獅沉聲道︰“只是換個東家而已,坊主仍是原先的坊主,店員仍是原先的店員,鐵氏將把他們的薪酬提高兩成,收入不降反升,誰不樂意?
再說,目前火氏有半數青壯勞力無業,都閑在家里坐吃山空,這如何能長久?鐵氏產業規模巨大,完全有能力為他們謀份體面的職業,雙方互利互惠,何樂而不為!”
兩百多米外的林中,火旭的心底不禁再次泛起酸楚的滋味。
自遠祖從遙遠的南桑郡遷居洛菲城以來,火氏祖祖輩輩在此繁衍生息數千年,一步步崛起,終于在伯父火鋒的治下迎來巔峰期,成為都城最顯赫的望族之一。
不料,北征事發至今,才過了十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啊,火氏便已瀕臨至暗深淵!
海量財富被人掏光。
衣坊產業也以驚人的速度萎縮,眼看將要被鐵氏一口鯨吞。
而數日後,火氏數萬人不再有族產,不再有分紅,將集體淪為鐵氏的依附者,成為其廉價勞動力的供給基地。
僅用十年,一門望族便如隕石般自由墜落,一路頹敗至此,當真是亙古罕見!
他無比冷漠的望著火 的側臉,就像在看一個沒有任何智慧的低端生物,只覺得惡心難受。
畫廊那邊,鐵獅冷笑道︰“火 ,若非鐵氏慷慨相助,憑你的實力和又老又衰的鬼樣子,還想擁有六處豪宅、六房美姬、成堆子女,外加兩千萬銀幣?做夢!”
六處豪宅、六房美姬,外加兩千萬銀幣,就這?!
火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暗中核查過,伯父出征前,火氏庫藏源晶、藥材等修煉資源折算成銀幣,絕對不少于六十億;衣坊產業即便打折轉讓,至少也能賣出三十多億銀幣;另有庫存銀幣十多億。
三者相加,過百億的家當,火 拿它僅僅換來兩千萬銀幣,以及比兩千萬銀幣貴不了多少的六房六女。
就這!
賤賣功夫驚天地泣鬼神,這特麼簡直是一個足以載入族史、史上最臭的垃圾貨色••••••
鐵獅的聲音再次飄來︰“火玨已死,再也沒人能威脅到你的地位,剩下的各位坊主全投靠了鐵氏,火氏再無有頭有臉的人物與你叫板,你還在猶豫什麼?
哼,我警告你,若擺不平族人,按時交付衣坊,你必將身敗名裂,且最終難逃一死!”
扔下重話,鐵獅猛然揮手,一道白色光束筆直掠向數百米高的空中,凝出一個寒光閃閃的碩大“死”字,滯留數息時間方才散去。
火 腿一軟,差點跪地,只字不提對價,誠恐誠惶的道︰“火某••••••一定竭盡全力,辦妥此事!”
林中的火旭,心底頓感一陣陣刺痛。
獲知火玨的死訊後,他曾懷疑大堂兄之死與火 有關,但一直不願深究下去。
因為,火玨的死若真與火 脫不了干系,火旭所有的求證,便等同于往自己心窩里一次次捅刀。
那將是何等痛不欲生的自我折磨!
家道敗落、人才凋敝的火氏,間隔十年之久,終于誕生了一位天聖強者,這個承載著全族希望的元師,他的未來,卻被自家代族長親手葬送。
這樣的悲劇,劇情再詭異,戲劇效果再驚心動魄,火旭也不會對它感到好奇,甚至不忍卒睹一眼。
可此時此刻,肇事者的自行“劇透”說得明明白白,字字入耳,怎不令他心底滴血!
寒風送來鐵獅冰冷的聲音︰
“火 ,你失算啊,擠走火旭,那個叫火芙的妮子卻又冒出尖來,難道你想等她來日成為強者,羽翼豐滿後取代你的位置?
所以嘛,你得想清楚,火氏有你這個九段元士便行了,那些元稚、元少實無修煉的必要,不如趁早學門技藝,成年後鐵氏自會妥善安置他們,一生也可衣食無憂。”
火 苦著臉,鼓著一對毫無神采的眼球,糾結半天,然後像婊子那樣半推半就的道︰“鐵哥,此事難度不小,不過,火某一定設法說服他們的家長,給您一個滿意的答復。”
鐵獅連連搖頭︰“不,不用答復我,你自行選擇。”
听到這里,火旭的神經已經麻木了,感受不到半分心痛、憎惡的滋味。
除開他,火氏還有十二名元少,另有近百名年齡更小的元稚,這是未來火氏重新崛起的全部希望和基本盤。
可火 似乎鐵了心,根本不珍惜有限的人才,也沒把全族的未來放在心上,為了那點可伶的私心,竟打算親手推送火氏墜入無底深淵。
茫然望著在鐵獅的俯視下,總是低眉順眼,受得了羞辱,習慣于屈從,甚至能與俯視者產生某種心靈共鳴的火 ,火旭的目光愈發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