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念淵回屋後。
沐浴清冷月輝的商船甲板上,只剩下一襲曳地吳裙、金發及腰的高大背影。
雪白長劍橫置身前,月下,這劍身上面恍若堆滿了月光做的白雪。
熠熠生輝。
雪中燭單手做出劍指狀,徐徐劃過雪白長劍的劍身,無法掃去那白雪般的月光。
劍指在狹長劍身上某個不太起眼的刻字處停留下來。
劍指的指肚緩緩撫摸兩粒陰刻小篆。
知霜。
月下,雪中燭低頭觀劍,劍亦在觀她。
雪白劍光照亮這位雲夢大女君的上半邊臉龐,劍光刺眼,她一雙碧藍眸子卻絲毫未眨。
雪中燭眼前隱隱閃過那一日的畫面。
“……喂,快點呀,知霜小娘子,再不來就算了,懶得等你了,婆婆媽媽……
“哎,看來猜的沒錯,真是閣下閨中小名,終究還是小女兒家的婉轉心思,將其刻在劍上,嗯是沒想到這世上會有人繳你的劍嗎……”
夜深人靜,哪怕已經過去許久,某位戴青銅狐面儒衫青年惹人厭惡的輕挑語氣,余音依舊繚繞耳畔。
那日他院內悠哉踱步、隨口引經據典。
“豐山有鐘,霜降則鐘鳴,故言知也,名字還挺有講究……
“你說,誰能想到名揚天下的大女君雪中燭,竟然會有個雅致俏皮的閨中小名,知霜,嘖嘖……”
雪中燭一張混血的白皙臉龐,如同千年霜雪冷漠未變。
過了一會兒,閨名“知霜”的她徐徐垂下眼眸,低聲輕喃,重復念道︰
“豐山有鐘,霜降則鐘鳴,故言知也……原來是這個意思,是出自這兒嗎……原來如此……”
一向霸道桀驁卻似乎並不知曉自己閨名出處的高大胡姬短暫迷惑,微微歪首,一雙碧眸浮現若有所思的神色︰
“豐山在哪……那口霜降則鳴的鐘又在哪呢……這是師尊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嗎……”
也不知孤身站立甲板,迎面吹拂了多久的晚風,某刻,雪中燭收起了知霜佩劍,轉過身,準備返回船艙。
身子轉至一半,這高大胡姬霎那間冷臉寒聲︰
“懂這麼多,滿嘴順口溜,看來真不能留你。”
……
空山新雨後。
午間,還有一點稀稀疏疏的小雨,天光卻很亮。
深林中,一間竹屋,敞開著門。
一張小桌案擺在門前。
三人盤膝坐于桌邊,安靜吃飯。
席間只有瓷碗銀筷磕踫到牙齒的輕微聲音,其中偶爾夾雜一道沙啞的蒼老咳嗽聲。
蒼老咳嗽聲並不劇烈,斷斷續續,似是成疾。
它來自于三人中的一位矮小枯瘦的老者。
矮瘦老者沒什麼出眾特征,就一個平平無奇的小老頭,臉色和藹。
穿有一件洗得發白的樂師長袍,隱約可見長袍原本應該是青色的。
桌邊,與他一起吃飯的另外二人。
分別是一位冷冰冰宮裝少女,和一位白發紫服老嫗。
冰冷冷宮裝少女發鬢高挽,標準的宮廷女官樣式,僅以一根鴛鴦翡翠簪子固定,除此之外,渾身上下無一絲女兒家的裝飾品。
素潔冷清如一株冰雪白蓮。
白發老嫗,眼洞深凹,布滿眼白,下巴如同尖錐,滿頭銀發一絲不苟挽起,與冰冷冷宮裝少女一樣的發式。
她身著一件暗紫織金宮服,衣襟上繡著繁復古樸雲鶴圖案,一舉一動,莊重威嚴。
這一老一小,兩位女史,用膳時,皆腰桿挺直,手端飯碗,小口吃飯。
她們低眉垂眸,細嚼慢咽,唇齒間未發出絲毫咀嚼聲響。
一板一眼,規規矩矩。
忽略年齡與容顏,簡直一�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
“咳咳咳……”
席間,蒼老樂師不時捂嘴的咳嗽聲,反而成了飯席間動靜最大的聲響,回蕩在竹屋內外。
吃到一半,老樂師看了眼她們,忍不住放下筷子︰
“你們倆,大的小的……都不說話的嗎?”
語氣有些無奈。
容真與宋嬤嬤眼皮都不抬一下,像是沒听到一樣。
宋嬤嬤可能是因為深凹眼洞布滿眼白,不知有沒有看向老樂師,默默夾了一口菜,塞入掉了牙的嘴中。
容真則似乎是全程神游,端碗吃飯時,小臉出神,垂目盯著面前最近的一盤菜……老樂師發現她好像就只盯著面前這一盤清炒萵筍吃,其他菜都沒動過。
“你們司天監的女官都這樣嗎,哈哈真有意思。”
老樂師撫掌,爽朗笑言。
話音落下後,桌前鴉雀無聲。
宋嬤嬤慢吞吞從懷中取出一疊整齊手帕,擦了擦嘴角,繼續吃飯。
旁邊的容真,像是被她動作提醒,回過神來,也從袖中取出一疊整齊手帕,擦下唇角,手帕收起,繼續小臉發呆的吃飯。
老樂師︰……
沒人理會。
稍微有點尷尬。
老樂師重新端起碗,轉頭看了眼門外。
竹屋房檐,垂掛一道稀薄的雨簾。
連續數日的春雨已停,今日還有一點小雨斷斷續續。
透過院子外面重新煥發蔥綠翠色的竹林,隱隱可見一座露天石刻的無首大佛輪廓。
老樂師臉色孤寂下來,听了一會兒軟綿綿的雨聲。
這次,他頭不回的說︰
“按照約定,星子湖大佛一事結束,該放老朽走了。”
“不行。”
“不可。”
食不語的宋嬤嬤與容真,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回答。
老樂師回過頭,好奇語氣︰
“原來你倆沒失聰啞巴啊。”
宋嬤嬤冷哼一聲︰
“俞老頭,你若無聊,�C材愕模 置徊蝗媚憧 ! br />
容真看了眼宋副監正,沒再開口,繼續保持安靜,細嚼慢咽。
老樂師摸了摸自己白發稀疏的瘦腦袋︰
“這飯吃的,怪冷清的,還不如老朽一個人過呢,你們倆過來,是真的只監視,不閑聊對吧,一點含情脈脈的聊家常環節都沒有。”
宋嬤嬤皺眉,白眼瞅著他。
沒開口,卻一切都在不言中。
老樂師笑了笑︰
“好吧,就算真的是這樣,你們倆就不能裝一裝,別來太硬的,來點軟的也好啊,老夫一向吃軟不吃硬,怎麼你們辦事就這麼……這麼干巴呢?
“鎭,你們司天監還是和以前一樣,真是沒個人情味。老朽告訴你們,還好是遇到了老朽,要是別人,遲早得出事……”
老樂師碎碎念念,不時扒一口飯。
終于有人說話,飯都吃的香了點。
宋嬤嬤臉色冷淡,語氣不耐煩︰
“俞老頭,這本就是你份內之事,是報答聖人恩德,怎麼成我司逼你了?難不成還像是三歲小孩一樣,要咱們哄你?”
“咦,小宋姑娘你還別說。”
老樂師身子後仰了下︰
“人還真是越老越像小孩,以前老朽年輕時也不喜歡說話來著,一個月都難開口幾次,對于任何不是聲樂知己之人,話不投機半句多……
“現在年紀大了才發現,說話真有意思,若說樂聲是雅音,人話是俗音,大俗既大雅,至簡達至真,細品有乾坤。”
老樂師一臉高興,朝面前一老一小兩位女史分享︰
“老朽現在只覺得,安靜了大半輩子,每多說一句話,都是賺的,小宋姑娘呢,你這張冷臉板了一輩子,總該笑笑了吧,別帶它入棺……”
宋嬤嬤枯瘦臉龐上的法令紋肌肉一跳一跳的,似是隨時就要變顏。
這時,容真輕聲開口,緩和氣氛︰
“俞老先生,宋前輩與晚輩們絕沒有監視您的意思,在洛陽司天監,大伙都對您十分敬重,聖人亦是記得您的苦勞。”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目視臉色溫和的老樂師,嗓音清脆︰
“晚輩不止一次在御前听聖人念叨過,說您是國士。”
老樂師想了想,小心問道︰
“那請教下容小女史,聖人一般對待國士,怎麼個章程安排?是不是有一套流程啥的。”
容真听聞後,欲言又止。
宋嬤嬤話語插了進來,嗓音有些尖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