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簽指明了方向，很多人都和朱先進一樣，認命的。
當然，他心里會深感李良還把他的前程放在心上，他每次去了省城，他都要抽空和李良坐坐。
李良也是識相的人，每次海闊天空的敘舊也好，展望未來好好，朱先進不提進城的事，李良也只字不提。
擔心的事總是會來的。這天來了三個政府的人，說是找朱廠長，見了面才知道有人把朱先進告了，說是他支持走資本主義道路，弄得沒有人安心務農。
來的是鞋山湖區居委會的崔主任，人稱“崔狐狸”，在這崗位干了二十多年，不升不走，群眾關系很好，年年是區里的先進單位。
雖然這“三線企業”當地居委會也只是代管。
朱先進喝雖然不相信“小鬼難纏”，但他待人從不隨便，時間久了，大家也彼此熟絡得很，知根知底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崔主任穿了個墊肩襯衣領，人格外精神，吃公家飯的，那個不希望自己走到哪里體面體面呢？那墊肩襯衣領男穿顯得獨立堅強，女穿則顯玉樹臨風，愛美是天生的，窮也有對美好追求的權力。
當時主要是窮，沒的錢，也沒有布匹供應，許多人溫飽都沒解決，做個假襯衣領穿著，人也格外精神。百廢待舉的日子，總是有段艱苦的過程。
假襯衣領只有衣領和肩部，沒有襯衣的下半截，只保留了兩顆扣。沒有袖子，只留左右兩邊一邊一個套帶。那時極少家里能夠買得起襯衣，雖然也可以選擇不穿襯衣，但當干部的，或多或少算有點臉面的人，家里人穿的差怕丟面子。于是，假襯衣領子流行了。穿上假襯衣領子出來，脖子精致了，人也真的帥氣很多似的， 一下變得精神了。假領子的出現，既充了人們家的臉面，又節省了捉襟見肘的一點錢，大家心照不宣。
胡廠長他們都有穿過， 員工每次照相都要穿上假襯衣領，沒有人承認自己是買不起襯衣的。
有一次胡廠長去村里走訪慰問，都是寒露時節，清早出門都有涼，假領子外穿了件土布黑褂。到了中午，天有點燥熱，想脫下藍褂又不好意思脫，怕人看見假襯衣領子，于是只好死扛著。回到家，衣服背上胸前全被汗浸透，因此得上了熱感冒，喝了幾碗姜湯，過了三才好。
朱先進一見面就是敬禮，一問來由，先賠不是，態度誠懇，讓這居委會崔主任無法再說，朱先進看看正是時候，拍著胸脯向崔主任保證，要是上面追究下來，他朱先進一個人擔著。
這話說得崔主任心里頭去了，他就等這話，他心里也希望朱先進把這小市場搞下去，百姓的日子好過些，他也好做事。沒生計，煩惱的事也多，窮則生亂嗎？
這些人也知道朱廠長的底子，報紙上也經常宣傳，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況且當前形勢復雜，氣候變了，風往哪邊吹，內地還是在觀望中，大家自然只是例行公事，見好就收。
崔也知道這朱先進正是紅人，也邦了當地老百姓不少忙，每年走訪政府機關部門，也從沒空過手，這在當時，非常不容易。
就是行頭上也不能和朱廠長比，人家手上戴的是上海牌手表，腳上穿的是上海一棉產的錦綸絲襪，高檔透明感，再配上三接頭牛皮鞋，人不精神也搶目三分。
看看天色快要下班，朱先進是好留歹留把這崔主任留下，在工廠食堂喝他一頓。
這頓飯有特色，剛從池塘里掏起來的胖頭魚，河水煮河魚，十斤多重的胖頭魚，魚頭魚尾煮蘿卜弄了一大搪瓷臉盆，青椒紅燒魚塊一大盆，還弄了些花生米、“上海青”白菜梗炒肉。
朱先進妻子從家里送來十斤裝的玻璃瓶，標準的化驗室器皿件，裝了滿滿的“蛤蟆尿”， 這“蛤蟆尿”是當地老百姓自己釀的白酒，進口溫熱，口感爽嫩，但後勁十足，沒酒量是不大敢踫這“尿”的。
這蛤蟆尿也是有個美麗的故事。
相傳這黃泥嘴的桂姓村子，叫桂家阪，可是遠近聞名的大村莊，村子豐衣足食，每年春天來了，蛤蟆一叫，他們就要舉行蛤蟆宴，傳說，這個村子是塊蛤蟆地，有“蛤蟆一叫，家家不愁”之說。春天來了，萬物生長，吃的東西也多起來了，餓不死人，說不愁也是有道理的。蛤蟆宴一舉行，村里到處都是蛤蟆叫，蛤蟆跳，見面都喝蛤蟆尿的情景。
據說，這蛤蟆地是桂家老祖宗發現的，那年他做生意路過鞋山湖，當夜狂風大作，船家就近靠岸避風，桂家祖宗發現這里的蛤蟆特別多，叫聲此起彼伏，時而像命運交響曲，時而像月光曲，撲朔迷離，給人無限神秘感，也令這暴風雨之夜多了幾份生機，多了幾份溫暖，多了風份安全感。
桂家老祖宗也是人在江湖跑，識得一方寶。他過去就听說，蛤蟆遍地，萬代豐衣。蛤蟆叫一片，子孫超州縣。人生葬得蛤蟆地，子子孫孫不孤棲。
于是他留了個心，就把這塊地賣了下來。並請了個地仙看過，說此地只可生，不可葬，子子孫孫方平安。所以桂家阪的祖墳山並不在蛤蟆地，而是在青山腦上。
朱先進的酒量沒有人能和他較勁，他說客隨主便，我先敬大家三杯“一杯暖身，二杯暖腳，三杯無話可說”，喝完了三杯，自由活動，隨意喝。
這居委會崔主任也是見過場面的，能怯他，因此這三杯喝得十二分麻利。
隨後這崔主任也主動起來了，敬了朱先進三杯，只是他的口才不如朱先進頭頭是道。朱先進是左一句、“既來之，則安之”，右一句“忠于革命忠于黨，喝了三杯再換碗”。
酒過三巡，弄得這居委會主任反感虧欠似的，他拉著朱先進的手說︰“我是感謝政府理解黨，大家沒吃沒喝我咋管?朱廠長你敢為天下先，我幫不上你也絕對不做聲不害你。這百姓生活太苦了。”說完再敬了朱先進一杯。
喝了這杯酒，朱先進心里的石頭落地了。這居委會主任雖然是個沒什麼級別主任，那可是真正的土地神吶！敬得好，風調雨順，敬不好，那可是雨雪風霜的。只要這土地神保持沉默，那就是幫大忙了，至于那些鄉長，縣長的，沒有那麼長的的眼楮，他也不知道哪里在干資本主義，哪里在干社會主義。
朱先進身上不僅是勞動人民的勤勞節儉的本性，更主要的是他的基因就有商業因子，他外公是資本家，爸爸是地主。
從小就听貫了“喝杯蛤蟆尿，啥子都辦得了”、“蛤蟆尿上桌，啥事都好說”、“一起喝杯蛤蟆尿，只有朋友沒對頭”。他多少明白這蛤蟆尿的好處和威力。
當然他更知道這也是一種“糖衣炮彈”，它有著巨大的威力，如果方向錯了，目標錯了，那就是犯罪。但他只想為百姓為員工謀點好處，這也是為人民服務嗎！他總認為只要不是為自己謀私，有時啃點紅線，走偏了一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
喝得開心，崔主任連說好酒，酒壯英雄膽，他隨即唱直敢鞋山腔︰朱先進給他敲桌子打節拍。
崔主任一臉的紅潤︰
竹板一打鬧洋洋
站上酒杯听我唱
萬丈紅塵三杯酒
千秋大業一壺茶
如此人間扯蛋話
總能呼悠全天下
哪個皇帝不飲酒
哪個將軍只喝茶
天下祭祀一杯酒
莊重場面誰端茶
夏朝 觚不說話
生來不是為喝茶
太康亡國豈因酒
少康釀酒中發達
商紂酒色惹女媧
留下封神丟國家
春秋戰國各稱霸
成敗都是酒文化
始皇夜與李斯飲
治國安邦統天下
劉邦醉酒斬白蛇
奠定千年漢文化
關張劉只一杯酒
三分天下成佳話
書說溫酒斬華雄
茶余仿佛活苟且
讀到煮酒論英雄
始知喝茶志欠大
金谷園里酒正熱
王導為奴把命舍
楊堅獨赴鴻門宴
志存改朝自騰達
李淵酒醉亂後宮
始有唐朝曾叱
史記杯酒釋兵權
干戈玉帛巧轉化
元章醉計考大將
弄巧成拙傾大廈
升官喝酒擲骰子
月兒彎彎悲天下
縱觀五千文明史
興敗是酒不是茶
但觀千年文化圈
那個詩仙只喝茶
哪個喝茶留佳話
哪個功夫茶練成
哪個好漢茶泡大
千秋大業慶功酒
誰人見過慶功茶
奠基立業一杯酒
誰會開張敬杯茶
喝茶喝的小心境
一身銅氣樂哈哈
喝茶喝的小情調
左右逢源度年華
但觀世間喝茶人
幾人呼風能稱霸
不是稱道便謂佛
或是儒家糊泥巴
人生如茶凡夫子
斗酒英雄帝王家
朱先進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崔主任還真有點尿水，他心里就放心了。大凡有點文化的人，一般不上桌，上桌就好說。
喝到月亮都升起的時候，這個崔主任不做聲了，大家發現他是喝夠了，兩人把崔主任攙著走了。從此以後6806廠門前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太平無事。即使有什麼工作組來了，或者什麼檢查組來了，那崔主任也是事先通報，安排得好好的，
生活環境也慢慢改善了，工人也安心了許多，開始有人把家人往廠里靠了，這下好了請假的越來越少，以廠為家的越來越多，朱先進心里是踏實了許多。朱先進一直繃緊的臉松了許多。
朱先進自然知道，這人嗎？就是社會，社會就是人。至于自已的角色就是把“蛤蟆尿”給到想喝“蛤蟆尿”的人。
他堅信這與制度無關。任何時代，任何民族，“蛤蟆尿”的作用都是可以無限放大的。
平心而論，遇上這這個崔狐狸，也不是什麼壞事，這酒喝過，至少大家通過氣，交了心，大家也就沒有了負擔。
當然這事一出，朱先進也在認真反思，過去跟一些政府部門走得少些，今後一定要多走動，開放，從走動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