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和錢。真由更喜歡哪個呢？」
那是小學五年級的聖誕節。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媽媽，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旁邊是扮成大胡子聖誕老人的爸爸，他們在等著我的回答。
我的父母都是活潑開朗的人。將快樂視為人生頭等大事的兩人，比同齡人看起來更年輕，還記得在授業參觀時我因此感到非常驕傲。
我非常喜歡我的父母，從他們那里我得到了很多的愛，以至于被摸頭都感覺是一種贊賞。
正因為如此，我才能毫不猶豫地回答這麼突然的問題。
「愛！」
這是當然的。小學可以教你關于愛的知識，但不會教你關于金錢的。加之我受電視影響樹立了一種「拜金就是沒品」的理念，因此我對我的答案充滿了自信。
一定會被表揚的，一定會被摸頭的。
但是得到的卻是母親高興的說「這樣啊」和父親落寞的笑容。
——第二天，雙親離婚了。
後來听說，兩人的離婚很圓滿。經過數年的商談，相互定下了折中的方案。
在幸福家庭的偽裝下，原來一直進行著這樣的商討，這讓我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就像被鈍器狠狠敲了一下。一想到笑容的背後究竟有著怎樣的感情，就覺得記憶變得污穢不堪。
耳邊傳來了所謂的幸福轟然倒塌的聲音。
雖然監護權在雙方認同的請情況下轉移給了母親，但父親偶爾也會來家里看看，那是一個在離婚情況下和睦的奇特空間。
但我已經知道那是虛偽的。
在這個看起來盡享天倫的空間里，我也露出了虛偽的笑容。
◇◆
開始了和母親的兩人生活後，父親每個月都會來我家拜訪一次。
月底和父親一起吃飯成了一種默契，老實說讓我束手無策。但同時我也真切的感受到了父親對我的愛，心里莫名的滿足。同時也讓我有種無處發泄的憤怒。
父親的例行拜訪持續了兩年多，直到初中一年級冬至以後，有好幾個月都沒有過來了。
毫無征兆的一下子就不來家里了，母親也只字不提。
我對母親的這種態度感到疑惑，于是試著提起父親。
「最近爸爸沒來呀」
我很少提及父親。所以母親一開始也有點困惑，但很快就恢復正常了。
「是啊，可能是他太忙了吧。」
曖昧的回答。我知道母親平時會和父親分享我的狀況，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問問父親為什麼不來了呢。
——也就是說，她不想告訴我真正的理由吧。
父母在關心我的同時，也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進行著各種各樣的交流，這反而增加了我的疏離感。而且，兩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對于中學生的我來說，這種事還是難以啟齒的。
「媽媽，你愛爸爸嗎？」
母親笑著說︰「怎麼了，這麼突然」，但看到我一臉認真的樣子後，她露出了悲傷的笑容。
「我想是愛吧」
「想啊……那我呢？」
「愛著呢」
這次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
母親毫不猶豫的回答讓我感到一絲高興，從而松了一口氣。因為我還殘留著被父母喜歡的純真心情。
「但是呢，對你的愛和對爸爸的愛，是不一樣的」
「什麼意思？」
我又問了一次，媽媽把手貼在下巴上，思考著如何回答。
「真由是我血脈相連的家人。是我經歷產痛剩下來的孩子，爸爸雖然也是家人，但沒有血緣關系吧」
「血緣關系有這麼重要嗎？」
在電視劇和電影的世界里，經常會有諸如『和血緣無關，那才是真正的愛』的發言。
我也期待著母親會給我相同的答案。但在听到回答之前，期待卻變為了普通的請求。因為是有血緣的母子，從她的表情我就能察覺到。
「——很重要。真由長大後也會明白吧」
「……是這樣啊」
家庭是由愛構成的這種幻想早已消失。僅僅是被稱為家人，就會無條件的對對方給予愛，這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式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相信父母之間有著特別的羈絆。
但話說回來，父親和母親本來就是陌生人。本來就是相互都不了解的人。
正因如此，兩人相遇的奇跡，脆如薄紙。
我們一家暴露出了這種脆弱。
「剛才我說愛他，讓我糾正一下」
「哎？」
「只是戀情，沒有發展成為愛情」
也許是之前從未談起過這個，母親覺得是個好機會，便直截了當地說了。
「大人的事是很復雜的」
「比如說？」
「首先是錢。爸爸最近不來家里了吧」
听到這句話，我表情不由得僵住了。
「爸爸最近為什麼不來呢？」
我試著問出了和剛才同樣的問題。雖然盡量露出柔和的表情，但不知道做的好不好。
母親沉默了一會，然後開口︰
「因為他最近一直拖欠贍養費，不滿足來看望的條件」
「條件？」
「這是我們離婚時商量好的。爸爸他很……要強。所以，每月——如果能給予贍養費的話，那我們就會團聚一次」
「原來如此，還有這個條件啊」
「是的。即使我們分手了，還是通過真由有著聯系。爸爸他也在為了每個月見真由而努力著。所以，為他加油吧」
……甚至連來這個家也是有條件的。
雖然粉飾的很好，但這不就是和錢有關嗎？
即使是我所認為的那段虛假的團聚，也是用錢來維持的嗎？
父親對母親而言，已經不再算是家人了嗎？
我試著找出問題的答案，但最終放棄了。
因為那筆錢，十有八九是養育我所必需的。但是，但是——
如果沒有錢，連假的家庭團聚都辦不到了，真是太殘酷了。
母親到底是經過怎樣的考量來和我說這些話的，是因為知道我也會經歷被稱之為結婚的選擇嗎？還是僅僅是為了一吐為快？
但不管怎麼說，母親考慮的還是不夠充分。
我雖然只是個初中生，但也到了會照顧他人的年齡了，所以當時我很認真的听著她說話。
我對于結婚、戀愛的價值觀還沒有明確的形成。也就是說，可以染上任何顏色。
對我來說，父母離婚這件事，足以改變我的價值觀。
結婚本就孕育著風險。每個人自顧自地相信著結婚的前路是光明的，但也有一定數的雙親分道揚鑣。如果中間有孩子的話，也會像我一樣不可避免的被卷入其中。
只有有錢的大人才有話語權，孩子只能默默的服從雙方的決定。
小時候，我對「戀愛」這個詞抱有美好的幻想。
而我親眼看到戀愛的表象下所隱藏的脆弱，如果任其發展，就會成為連周圍的環境氛圍都能改變的凶器。
一旦有了這種想法，就會覺得戀愛是非常危險的東西，今後對戀愛也不會抱有好感。
即使離婚後父母關系還算和睦，我還是覺得很難受。要是關系進一步惡化的話，我根本就忍耐不了。
心靈的創傷，只會歸于平淡，但不會痊愈。
正因為明白了這一點，才會留下「戀愛中孕育著危險」這種深刻的壞印象。
越來越強、越來越深刻的烙進腦海里。
收納在壁櫥里的聖誕老人服，自那以後再也沒見到過了。
◇◆
對戀愛不以為然的價值觀，一直延續到了初二。
談戀愛，沒好處。
如果是無法結婚的戀愛，那就更浪費時間了。
中學生的交往，大半部分是沒有結果的。長的也就持續兩三年。我萌生出了這種想法︰要是談的戀愛無法持續到結婚為止的話，那還要這份戀愛有何用。
所以，我經常和好朋友說︰
「談戀愛的人都在想些什麼呢？」
那對我來說是非常純粹、別無他意的話。但大家對處在青春期，正是多愁善感的年齡。
我之所以對戀愛不感興趣，是因為我父母的緣故，但沒有人知道這一點，所以大家對把我歸類為所謂爽朗系女生。
不知為何爽朗系女生會听到很多的戀愛咨詢。
即使對戀愛不感興趣，但也會認真考慮朋友的事，這樣的形象也傳達給周圍的人了吧。
「我完全沒有談過戀愛，為什麼要跟我談這些呢？」
我發出這樣的疑問，坐在我旁邊的美濃學姐一邊系鞋帶，一邊回答我說︰
「對戀愛不感興趣的人，一般會給人一種口風很嚴的印象吧」
「是這樣嗎—」
沉浸在體育館的氛圍下，我也在擦拭著籃球鞋。
暢聊這種不經意的交談都會讓我很興奮。
听說美濃學姐和我一樣，也對戀愛不感興趣。
美濃學姐是女籃中一年級生和二年級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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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崇拜的前輩。像她這樣的人都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從而讓我有了很大的自信。
像我這樣對戀愛不感興趣的人來說朋友很少，時間久了便會滋生出孤獨感，所以這是我更加喜歡這段時間。
「志乃原同學應該很受信賴吧？」
「是呀」
听到美濃學姐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
被信賴的感覺也不賴。所以，即使對戀愛話題並不感興趣的我，也會為了不辜負這種信賴而更加積極的去傾听他們的咨詢。
「被人信賴的感覺，真好啊」
「是嗎？」
「哎？」
我還以為會被她肯定，所以我對于美濃學姐的回答感到意外。我不認識比美濃學姐更受周圍人愛戴的人。如果美濃學姐本人不喜歡被人信賴的話，我也就失去自己堅信的立場了。
所以為了肯定自己，我有點嚴肅的說︰
「肯定很好啊！」
我這麼一說，美濃學姐眨了眨眼楮。
不覺間自己竟站了起來，我慌忙的再坐了回去。
美濃學姐是這數十名社員的女籃社的主將。作為一個區區替補球員的我，這麼耍大牌會引起周圍人的反感。
但美濃學姐毫不在意地問我︰
「為什麼覺得好呢？」
「什麼為什麼……我只是不覺得不好」
我想不出理由，干脆就這樣回答了。
「這樣啊。不過，我的想法也沒什麼不對吧？」
美濃學姐系好籃球鞋後，吐了口氣。
然後背靠著舞台旁的櫃子，望向屋頂。我也學著美濃學姐的樣子向上看，天花板的橫梁上夾著排球和羽毛球，我在想這是怎麼掛上去的呢？
「我不需要親近的人以外的信賴。被不定的多數人所期待的話，身心會變得很沉重。」
說著，美濃學姐扭了扭肩膀，露出一副疲憊的樣子。
「美濃學姐被大家所期待呢」
「看起來是這樣嗎？」
「嗯，那是當然了」
我點了點頭，美濃學姐苦笑著望著天花板。我本以為她會回答我，沒想到卻等了個寂寞。
我忍受不了這種沉默的氣氛，決定換個話題。
「對了，美濃學姐，上次有個同級生向你表白了呢」
「是啊」
美濃學姐似乎並不太感興趣。也許是被我的籃球鞋吸引了，她把漂亮的臉湊了過來。
「志乃原同學，這是新的嗎？好帥啊」
「啊，是的。媽媽買給我的」
「是嗎，好棒啊。我也——」
說到這里，美濃學姐搖了搖頭。
「怎麼了？」
「沒什麼。那就開始練習吧」
美濃學姐說著，上半身向鐘一樣搖晃著，然後像上跳了起來。我從中感受到了她的身體素質到底有多好，于是也跟著美濃學姐一起。
一進球場，三年級生便立刻跑到美濃學姐身邊，我不由的從圈子里離開。
在全是高年級生的圈子，總覺得有點呆不下去。
——真厲害啊。
美濃學姐總是被眾人圍繞著。總有一天，我也想成為那樣的存在，一直吸引著周圍的人。在眾前輩中有值得尊敬的人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我說真由，你和美濃學姐說了些什麼？」
旁邊的朋友問我。
「保密——」
「真好啊，能和美濃學姐兩個人說悄悄話」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美濃學姐雖然長得漂亮，但總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感覺。在一般的後輩來看，光是能扯一些公事交談就需要很大的勇氣了。
006
但是，也許是因為她和我的戀愛價值觀一致的原因，我對她有一種親近感，所以能積極的和她說上話。
在社團里，能和美濃學姐聊得來的後輩只有我，這也是我值得驕傲的一點。
美濃學姐帶領的這個社團，對我來說是個刺激的地方。
女籃社團中有很多同甘共苦的朋友。
也有迄今為止的人生沒有感受過的獨特的緊張感，我非常期待今後能在這里學到些什麼。
今後一定會有新的有趣的事在等著我。
今後一定會有新的收獲。
——但我在女籃社中得到的教訓，既不是牽絆，也不是努力志上。
而是不該接受戀愛咨詢。
不懂戀愛，活著會很痛苦。
迎合多數人的觀點，才能活得輕松。
經歷了種種，在進入高中不久之後，我的價值觀又一點點的發生了改變。
◇◆
——戀愛真的有那麼好嗎？
即使上了高中，我也不認為戀愛是個好東西。
但是，不懂戀愛所帶來的日常生活上的痛苦已經擺在眼前，我不得不去考慮它。
要是就這樣下去什麼都不做的話，會漸漸跟不上朋友的話題。
我知道自己覺得戀愛八卦無聊是因為我不是當事人。我知道對戀愛無感的自己是異端。
明明知道，可父母的事卻一直在腦海里縈繞，使我遲遲不能付諸行動。
我一邊像個紅牛玩偶一樣點頭，一邊想著能不能快點結束。note
譯注︰日本福島縣會津地方的鄉土玩具，其形如牛，身體赤紅，頭部可以上下擺動，類似于汽車工作台上的擺飾
在集體聊天時，每當談到我不懂的話題，就會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這種時候最糟糕了。就好像一直有人在說自己不合群一樣。
……我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
我喜歡開心的事。但是，因為不懂戀愛的事，和朋友的對話也慢慢變得無聊。日常生活逐漸褪去了本來的顏色。原本五彩繽紛的景色，被染成了黑白。
我並不是在戀愛本身中尋求什麼，而是想通過戀愛獲得其附加的價值。
戀愛中的重點是什麼，每個人的觀念可能不一樣，但我只是想獲得「快樂」而已。
畢竟人生只有一次，快樂越多越好。我想起了父母平時追求快樂的樣子，無意中發現自己竟與之相似，這樣我有些厭煩，但這就是我的存在方式，無可奈何。
——那麼，我該采取的行動是什麼呢？
若果說和周圍不同是不得快樂的根源，那麼和周圍相同就好了。
從萌生這種意識開始，我就開始有意識的改變對異性的言行舉止。
改善了以往冷淡的態度後，也交到了很多男性朋友。這里面應該有喜歡我的人吧。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沒有一個男生喜歡我，一次告白我也沒收到過。
就這樣，高中二年級的夏天，朋友優子不知道問了我多少次。
「我說啊，真由，你真的沒談過戀愛嗎？所以說你才甩了學長？」
「不是的。因為關系還沒多要好，所以有些害怕。」
「哎哎，明明那麼溫柔呀？」
「男人是餓狼！優子要是不注意的話也會被男朋友動手動腳的吧……」
用開玩笑的口吻塘塞過去。一般這麼說的話，大家都會一笑而過。因為置身于有一定貞操觀念的群體中，那種超前的話題離我還很遠，而且對于它的趣味和恐懼混雜在一起。
高中的環境中，還是有很多對女生抱有幻想的男生，對于這件事，比起興趣，現在的我們更多的是恐懼。
但是，這種微妙的平衡突然間就破碎了。
听到我的回答後，優子漲紅了臉，大家面面相覷。
「哎？不知不覺就？」
我問出聲，優子別過臉去。
「……這個、這個話題還是算了吧！」
因為這句話，周圍的朋友紛紛向優子提問。優子也不好意思回答。
所有人的天平都從恐懼傾向興趣。
而我的天平卻一動不動。
唉，又被丟下了。
關系好的朋友們走向了不同的世界。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大人的世界。而我還沒有想過要找男朋友。我還沒有好好的談過戀愛。
但是，因為存在只有我自己不知道的世界，使得我的焦慮與日俱增。
難道我就這樣要走上和他人不同的道路嗎？當然，這種價值觀也沒有問題。
但是，我和所有人一樣，只是追求著普通人的幸福。我認為普通人的幸福也包括戀愛，所以才會更加焦慮。
明明對戀愛不感興趣，卻養成了非戀愛不可的強迫觀念。同時在受父母影響下所產生的「要創造更多快樂的時間」的觀點影響下，其結果就是使得我苦不堪言。
我明明知道這是本末倒置的，卻還是不死心。
有沒有人能，來破壞我所建立起來的價值觀呢。
「有沒有好心人在啊？」
在家里的時候，每天都能听到這句習以為常的喃喃自語。但是親自說出來，卻是第一次。
當然，意思有點不一樣。
大家所說的好人，是幫助自己跨越障礙的人。是符合期待的人。
而在我心目中的好人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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