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洛水一戰,如今你仍是南齊的將軍。”
“郡主想問什麼?”他不想听別人來講自己的生平際遇,他要一個方向,一個全新的方向。
馮保保仰頭看向他,清亮的眸子里,一點點盛滿他的面容,聲音漸低下去︰“如果沒有洛水一戰,西陵君如今在做什麼?攻城盈野,擴大南齊的版圖?還是成家立業,抱得美人歸?”
他漆黑的眼瞳,微微張開,眼底深處是無邊無際的幽暗。
曾多少次想過,如果沒有洛水一戰,他或許已經率軍打到了大魏的楓葉原。
可惜,沒有如果。
“厲兵秣馬,吹角連營,長劍所指,尸山血海。”
父親從小就說,他是家族的異類。西陵氏以詩書傳家,百年清貴名流,偏偏他不喜書卷,獨愛刀兵。
他的答案並不意外,馮保保心里卻微微的難過。
她穩住自己的情緒,越發平靜道︰ “良禽擇木而棲,西陵侍君有鴻鵠之志,自不應該囿于檐下,做籠中金雀。”
西陵瑯低頭,凝視了她一眼。原來她知道,寶華郡主府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金燦燦的籠子。
“郡主是受大魏皇帝的命令,來做說客的嗎?”西陵瑯起身,撩了撩衣袍,踱步走到門口處,面朝光明,背朝暗室。
馮保保也起身,走了過去,卻與他保持了兩步的距離。
“大魏皇帝的意思,我懂。我曾經早就說過,大魏皇帝要我為他打仗,浴血奮戰,他拿什麼來換,他卻問我要什麼。”
“西陵侍君要什麼,不妨一說,只要大魏能給,必定傾其所有。”
馮保保能想到的,無非不就是功在千秋,史冊留名,高官厚祿,權傾朝野。
男人一生的終極理想,不就是這些麼?
西陵瑯緩慢的轉過身來,目光陰慍的看著馮保保,似笑非笑道︰“還是郡主說的話好听,傾其所有,好一個傾其所有。”
他揚聲大笑,眼角三分涼薄,馮保保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麼。
前後兩世,馮保保都沒有摸透,眼前的這個男人,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但不管是什麼,這一世她都要為大魏留住西陵瑯。
半下午的時候,馮保保終于見到了鄭員外家的女公子——鄭汝蘭。
作為滄郡首富的女兒,鄭汝蘭不僅擁有一副富貴雙全的命格,而且擁有姣好的容顏,和上等的性情。
鄭汝蘭一身石蘭色修身長裙坐在馮保保的對面,長發光澤如雲,一對柳葉眉柔媚嬌俏,眸中清亮帶水,面潤光澤。
不管馮保保問什麼,答什麼,她都是淡淡笑著,態度不卑不亢。
馮保保捻著手中的錦帕,笑意深深︰“听聞鄭小姐喜歡蘭花,本郡主的花圃中,有幾株罕見的北地蘭,南方少見,屆時本郡主派人送到府上。”
美人彎腰,吐氣如蘭︰“汝蘭多謝郡主。”
馮保保伸手一擋,“快別這麼說,應該是本郡主謝你才是,鄭家給滄郡的百姓,捐了那麼多錢糧。今日你又給本郡主送來了,上等的去疤痕的傷藥,都不知如何感謝你了。”幾株蘭花,可抵不了鄭家的情誼啊。
鄭汝蘭微微低頭,欠身一笑︰“郡主不必客氣。”
馮保保笑著端起面前的茶盞,小小的抿了一口,心內暗暗感嘆,這鄭汝蘭雖是商戶之女,出身低了些,但氣度神韻,待人接物,比起京華那些名門貴女,也不差了。
殊不知,她在心里打量著人家,鄭汝蘭也在心里打量著馮保保。
鄭汝蘭自小在滄郡長大,沒去過北地,但馮保保的名號,她是有深刻印象的。
寶華郡主馮保保,身份尊貴,姿容妍麗,是皇城中響當當的混世魔王。因其父母早逝,郡主由當今聖上親自撫養長大,偏偏聖上年逾三十仍無嗣,膝下唯有她一個子佷,自然千嬌萬寵,無有不應。
是啊,這樣的天之嬌女,只要她願意,天底下有什麼是她得不到的呢?
“郡主,京華來人了,是否立即召見。”暮楚雙手交疊,平穩的行了一禮。
馮保保看了看鄭汝蘭,想著京華來人,應該只是詢問她的傷勢,並無大事,便道︰“本郡主與鄭大小姐還有要事相商,…….西陵君此刻應該無事,讓他接待吧。”
“是。”暮楚告退。
馮保保在現代是做人力資源的,看人看的實在多。這鄭家大小姐,表面端的是氣質如蘭,將所有的情緒都隱藏的極好。
可就是剛剛,暮楚來回稟了之後,她心里那股濃烈的探究,便再也掩不住了。
她對京華感興趣?還是對西陵侍君感興趣?
馮保保笑了,笑的明媚軟柔,輕聲道︰“听聞西都之內,前來求親的青年才俊們,踏破了鄭家的門檻,可鄭大小姐無一入眼,卻不知為何?”
好好一張花容月貌的臉,已是雙十年華,仍待字閨中。
這在現代非常普遍,可是在古代,極不正常。
鄭汝蘭用一方蘭花手帕掩嘴,輕咳了一聲,才道︰“緣分還未到罷了,讓郡主見笑了。”
.....有貓膩。
絕對的。
這邊馮保保在接待鄭汝蘭,二人談笑晏晏,一派悠閑。
那邊西陵瑯在接待京華來的人之後,書房內,氣氛詭異。
他雙腿斜跨著,懶坐在書案前,目光沉靜地看著,面前高高壘起的經書,冷道︰“這是什麼?”
暮楚肩頸一緊,謹聲道︰“回稟西陵君,這是《妙華蓮華經》《南華金剛經》《釋迦摩尼說法》…..”
暮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開始背書名了,她就覺得現在的氣氛,有點陰冷,她想找個地方,轉移一下這種不安的情緒。
果然,西陵瑯臉色不耐,肅色道︰“做甚?”他心里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但是死也要死清楚。
暮楚咬了咬唇,小聲道︰ “郡主生辰將至,按照慣例,每年都會抄寫佛經,送去青龍寺,供奉在佛前,今年亦不例外。”
本來最近西都五郡災情嚴重,她們都差點忘了這回事,但日理萬機的皇帝,沒有忘。
他甚至特地派人,從京華趕來,一來復查寶華郡主的傷勢,二來就是送這些佛經。
西陵瑯听了暮楚的話,突然有些想笑,馮保保那一手鬼哭狼嚎的字,抄寫的佛經,能供奉到佛前嗎?
倘若她真的寫了,供奉到佛前,佛祖若是顯靈,定會判她大不敬吧。
“我問你,郡主往年生辰,送到青龍寺供奉的佛經,都是郡主親自抄寫的麼?”他不信。
暮楚沒由來的縮了縮脖子,將頭垂得更低,郡主怎麼會抄得完這些呢?
雖然皇帝的意思,是要郡主自己抄寫,方顯心誠。可他們都知道馮保保的性格,要抄完這些佛經,無異于是要她的命。
暮楚嘆了一口短氣,垂目道︰“近兩年是範郡馬代寫,往年…..一直是蕭大公子代寫。”總之,自從她跟郡主身邊起,十數年,就沒有一年,是郡主自己寫的。
這一點,暮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西陵瑯听出了暮楚話里意思,眉目微挑,冷傲道︰“既是如此,為何不直接送給範郡馬,要送到滄郡來?”
不知道為什麼,暮楚覺得書房的氣氛,更低了。而且,西陵君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不好。
暮楚不易,暮楚接著嘆氣︰“是陛下的意思,必須親自送給郡主。”皇帝慣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追究是誰抄寫的佛經,他只要這一箱經文,送到馮保保的面前,讓她知道有這個事情,就行了。
所以哪怕範郡馬本就在京華,這一箱佛經還是送到了滄郡。
大佬們只要結果,不管過程,夾在中間為難的,只有他們這些小嘍�@ br />
西都連日放晴,天氣很好,馮保保的傷勢也大好,于是決定前往堤壩,親自查看維修的進程。
恆河是大魏境內第二大的淡水河,橫跨數十州府,滄郡作為恆河的中間站,上通曲水,下接閩江,水系四通八達,乃是大魏極為緊要的交通樞紐。
馮保保披著一件翠羽碎蘭色織錦披風,站在觀潮台上,迎風而立,廣袤無垠的恆河,碧波萬頃,在陽光的照射下,金光粼粼,浪潮迭起,一眼望不到盡頭。
“郡主,這一個月來,水位已經恢復原樣,各處的堤壩正在搶修當中,相信要不了多少時日,西都之患已平。”
馮保保听到聲音,回頭一看,是宗全,還有他身後的滄郡太守,以及不遠處的謝太傅,都在注視著她。
才一個月不見,宗全竟比在京華的時候,蒼老憔悴了十歲不止。再看看他身後的滄郡太守,鬢邊華發早生,眸光渾濁帶淚,一看就是很久沒休息過了。
“西都之患,有眾卿家在,本郡主從不擔心。”她擔心的,一直是災後衍生的時疫。
古人對時疫的防護意識,還過于薄弱,所以她才下定決心,一定要跟過來西都,一定要親自監督他們實施防護工作。
“只是堤壩維修一事,乃是重中之重,還需宗大人和太守大人,多多費心。”
“請郡主放心,臣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宗全和滄郡太守,一前一後,紛紛答應。
馮保保眉頭未舒,正色道︰“俗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堤壩年年維修,定期加固,可台風季節一到,洪水必將再次掀起滔天巨浪,一遍遍沖擊堤壩,如此周而復始,再牢固的城牆,也會決堤。”
終究是治標不治本。
宗全仿佛知道她會這麼說一般,胸有成竹的笑道︰“郡主所言極是,與其朝廷每年耗費巨大的物資,鞏固堤壩。不如我們上請陛下,大興水利工程,擇路另開河道,東水西引,從根源上降低水患的可能。”
馮保保偏頭一笑︰“沒想到宗大人在水運一事上,也如此精通?”難怪皇帝如此信任宗全,這樣強悍能干,又忠心護主的臣子,誰不喜歡呢?
宗全與滄郡太守,互看了一眼,淡淡笑道︰“郡主或許不知,這個法子,其實西陵侍君最先提出來的。”
馮保保笑容頓住,她屬實沒想到,西陵瑯一個只會打仗的糙漢子,竟然會想到這些?
“是嗎?西陵侍君不曾同本郡主說過。”
宗全負手而立,了如指掌的笑道︰“所以說,郡主和西陵瑯心有靈犀,想到一處去了。”說罷,滄郡太守也贊同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