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馮保保就命人去請範淵寧,共用早膳。
“郡主的意思是,西陵侍君如今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此次魏齊議和,他並非真心相幫。”範淵寧心情似乎不錯,聲音很輕悅,一身冬青色雲紋錦繡長袍,端的是青竹郁郁。
“梓虛難道不覺得嗎?西陵瑯這麼硬的一塊骨頭,當初被宗全關在虎豹營一個多月,日日受定骸釘的折磨,都不肯受降,為什麼突然就好說話了?”馮保保听著範淵寧這略帶疑惑的語氣,心想該疑惑的是自己吧。
她不明白,皇帝和他的一眾謀士們,為何如此心大,這麼容易相信西陵瑯,一個被迫受降的俘虜。
範淵寧想了想,定定的看向馮保保,難得認真道︰“郡主,似乎對西陵侍君....有別樣的看法?”
不應該呀,郡主不是很喜歡他嗎?為何還處處猜忌他?
他語氣雖然溫和,尤其是眼中探究的意味,雖已被掩飾得很淡,但馮保保還是察覺出了痕跡。
原身是個不學無術的傻瓜,但她不是,她在現代從事人力資源工作,以相觀心,是她最主要的課程。
馮保保別過頭去,撩了撩額前的碎發,看似隨意散漫,語氣卻極為平穩,道︰“本郡主只是想到,眼下大魏和齊國議和,簽訂的條款,需得每一條都認真勘察考量,你們竟然想到利用西陵瑯,對南齊朝堂和地貌的了解,去佔得先機,是否....有風險?”
姑且不談西陵瑯會不會說實話,就說兩國簽訂盟約條例,此等機密之事,防著一個外人都來不及,為何還要主動接近他。
馮保保一雙黑咕嚕眼珠子,盯著範淵寧轉個不停,轉的他有些心不平。
寶華郡主出生當日,便封了郡主,可以說她做了多久的郡主,就做了多久的草包,何曾關心過除吃喝玩樂之外,其他的事情。
“你還在笑?”馮保保微微皺眉。
“郡主稍安。”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樣的認真嚴肅的馮保保,範淵寧總覺得與她往日的形象格格不入,因此笑意叢生。
“安不了。”畢竟她曾在奈何橋上,親眼看到前世里大魏的結局,民生離亂,兵荒馬亂,眼下她又如何稍安?
範淵寧反而笑著搖搖頭,慢道︰“齊國皇帝剛愎自用,猜忌多疑,而我們的陛下,明德睿智,進退有度,兩相對比,我們大魏難道不是更好的歸宿嗎?”
馮保保拼命的搖頭,因為她知道西陵不是這樣的人。
前世,原身對西陵瑯多好啊,金屋住著,華服供著,面面俱到照顧著,正式郡馬的名分也給了,孩子也給他懷了,以為這樣就可以牢牢抓住他,讓他死心塌地的留在大魏。
可最終,西陵瑯還不是說走就走,離開大魏,回到南齊和西夏的聯盟陣地,帶著十萬大軍主攻我們荊南六洲,荊南軍兵敗如山倒,節節後退。
馮保保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節一節輕叩著桌面,語氣凜然,道︰“郡馬,若是旁人對你說這些話,你難道不覺得虛麼?”
她臉生的好看,手也生的好看,一雙玉手,潔淨白皙,猶如凝脂,指節骨縴細修長,宛如玉竹般玲瓏剔透。
範淵寧呆呆的看了一會兒,才想起還要回話,于是微微笑道︰“虛。”
“然而,郡主或許不知道,西陵瑯並非齊人。他生在西夏,父母早亡,早已孑然一人。若是西夏有他立足之地,他何須千里跋涉,進入齊國。”
馮保保臉色沉了沉,原來範淵寧早在暗中調查過西陵瑯,只是他們互不通訊,他沒告訴她,她也沒告訴過他。
“如今天下三分,南齊也好,西夏也罷,他都回不去了,只有我們大魏能留他一命,他其實....沒有別的選擇。”
範淵寧說完這話時,神色凝重蒼涼,竟似帶著一絲悲憫之情。
馮保保心里蹬蹬作響,腦子里轉的飛快,這樣說,只要西陵瑯想活下來,哪怕她當初沒看上西陵瑯,哪怕她沒有納西陵瑯入府,皇帝也必會用他的想法子,將西陵瑯拉到自己的陣營來。
耳邊傳來範淵寧清朗的笑聲︰“陛下想留住西陵瑯,就跟他如今想要衡陽郡主與齊太子聯姻一樣,都是早早算好的,我們無需擔心。我們這位陛下,文治武功,可比齊國那位強多了。”
他五官平和,可聲音還算好听,只是今日,馮保保听他的笑聲,怎麼就那麼刺耳呢?
但她又無法否認,範淵寧說的都是大實話,她的皇叔文武兼修,朝堂也好,百姓也罷,向來贊譽有加,唯一詬病之處,便是過于溺愛她這個佷女了吧。
馮保保頓坐在椅子上,緘默良久。原來,他們早就計算好了。只等著一個名頭,名正言順將西陵瑯留在大魏。
怪只怪那日,寶華郡主出門沒看黃歷,偏偏經過了白帝殿,偏偏瞧見了西陵瑯,偏偏打碎了玉如意。
可真的只是巧合嗎?馮保保不敢確定了,論權謀心術,她恐怕是馮家人里最差的。
時至今日,她也終于想明白了,這皇家的郡主,不好當啊!
午後下了一場小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隱若現的淡花香。
馮保保今日沒有出門,一直待在摘星殿的後院,院中放了幾大缸清水,養了不少夏荷。正值花期,生機勃勃,粉的喜人,綠的清新。
西陵瑯進來的時候,就看她蹲坐在石墩上,小臉皺巴巴地,手中插著一根樹枝,不知道在鬼畫符什麼。
“郡主昨日找我何事?”他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嚇得馮保保縮了一大跳。
“嚇死我了!”馮保保雙手捂住胸口,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看的西陵瑯甚為不悅,他的聲音有這麼嚇人麼?
“你過來坐,我有事問你。”馮保保歇過之後,一把拽過西陵瑯的袖子,將他按在一旁的空墩子上。
“齊國太子求娶衡陽郡主的事情,你听說了吧?”馮保保眉心蹙成一團,單手托腮道。
西陵瑯微一點頭,表示知道,昨天範淵寧帶蕭君白過來找他,不就是為了這事兒麼?
“可我听說這齊國太子,三年前已經成親了,難道他想要衡陽郡主給他做側妃?”
如果皇帝連這個也同意的話,那大魏也太沒有排面了吧,好歹也是三國之中,綜合實力最強的一方呢。
西陵瑯瞟了一眼地面上的鬼畫符,微微皺眉,道︰“當年郡主和蕭君白大婚之後不久,齊國皇帝便重新為姜𠤖尋了一位太子妃,不久便成婚了....”
馮保保大驚︰“等等!什麼叫重新尋了一位太子妃?”她又錯過了什麼修羅場?
西陵瑯挑了挑眉︰“郡主....難道不知?”
三年多前,寶華郡主及笄不久,齊國皇帝派遣使臣來到大魏,特向大魏皇帝求親,想聘寶華郡主為齊國太子妃,還保證說,只要大魏皇帝同意這門親事,那麼將來齊國的皇長孫,必然出自寶華郡主一脈。
這無疑是許諾了南齊未來兩朝帝王的尊寵,其心至誠,可感上天,然大魏皇帝,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金口玉言,寶華郡主早有婚約,不日即將大婚。
當年使臣將消息帶回南齊時,南齊皇帝砸了大半個寢宮,彼時西陵瑯正陪在飛卿公主身邊,看到來報信的小內監,顫顫巍巍的說話,二人幾乎同步乍舌。
飛卿公主看著小內監走遠的身影,十分艷羨道︰“我雖是公主之尊,論榮寵,還不及她一個郡主。”
她是公主沒錯,可南齊皇帝子嗣眾多,前後兩任皇後,嫡公主都有好幾位,更何況她這一個庶出的公主。
可馮保保不一樣,大魏有宗室女雖多,遠的近的上百名,但由皇帝親為扶掖,捧在手心里的只有一個寶華郡主。
所以百姓門閑談的時候說,大魏一個寶華郡主,抵得他國一打公主,此言不虛。
“這件事,我真是不知道,皇叔什麼都瞞著我,還有他們也是,總把我當作小孩子。”馮保保生氣了。
西陵瑯冷笑道︰“郡主難道不是小孩子?過于計較得失,喜怒形于色,嘴硬心軟,心口不一.....”
馮保保連忙打斷︰“夠了夠了,那是以前的我。”那是以前的馮保保,才不是她。
“但是皇叔他真的太過分了!!!”
“郡主不如反思,為何大家都瞞著你?”
依照原身的性子,若是知道這個事情,恐怕就不止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怕是要將整個皇宮都拆了的節奏。
馮保保撅著嘴,不欲再探究這個話題,于是轉眼問道︰“後來那齊國太子妃怎麼樣了?”
西陵瑯略微沉吟,抿了抿唇,垂首道︰“一年前,難產,死了。”中間稍作停頓,續道︰“一尸兩命。”
一尸兩命。
“一尸兩命”這四個字飄蕩在上空,在馮保保的腦海中來回播放,只見她雙目呆滯,瞳孔放大,死死地盯著西陵瑯,眼中由驚嚇到恐懼,最後轉到憤怒、幽怨、不甘.....
仿佛那可憐的太子妃一尸兩命的悲慘下場,是西陵瑯造成的一樣。
“那敢問,太子妃一尸兩命的時候,齊國太子,人在何處?”馮保保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可聲音明顯在發抖。
饒是素來沉穩的西陵瑯,也被她臉上的神色駭了一跳,她為何會反應如此激烈?
許是被她的情緒感染,西陵瑯也頗為痛心道︰“他在別苑之中,倚紅歇綠,絲竹管弦,逍遙快活。”可他怎麼也像不明,為何馮保保的反應會如此之大,似乎感同身受了一把。
馮保保雙手捂住心髒的位置,只覺胸口疼的厲害,臉色蒼白,額頭甚至開始冒冷汗。
天下間,可憐的女子,竟這樣多。
那些痛苦的記憶,忽然之間盡數襲來,烈烈艷陽下,她的身體,就跟泡在冰水中一樣寒冷。
“郡主,你怎麼了?”西陵瑯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扶著馮保保的肩膀,大喊道︰“暮楚,快宣太醫!”
“別,我不要太醫,不要太醫。”馮保保緊緊抓住,西陵瑯領口的衣襟,面色痛苦道︰“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不要太醫...”
這是心病,太醫治不了。
要心藥。
西陵瑯眉色沉郁,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快速地往寢殿走去。
“冷,好冷....好冷....”她呼吸困難的時候,竟然聞到了潮濕的湖水味道,又冷又臭,腐爛的水草,爬滿了她的四肢,她動彈不得,嗓子也浸了水,喊不出聲音來。
誰來救救她,誰來救救她.....
沒有人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