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梅世華自負美貌,必然見不得西陵瑯的臉,比他的臉,更為俊美。拳拳到肉,全落到了臉上。
那樣一張俊俏的臉,被打的慘不忍睹,任誰看了,都會心軟幾分。
可馮保保只是冷看了一眼,轉而挽著梅世華的手,扶他起身。梅世華一時有些受寵若驚,不可置信的看向馮保保。
“郡馬事務繁忙,西陵侍君初入府,不懂規矩,世華,你是老人了,就代本郡主好好調教調教。”馮保保看向梅世華,眼神里充滿了信任。
梅世華正求之不得,只覺全身上下熱血沸騰,朗聲拜道︰“世華,必不負郡主之命。”
現場一片細碎之聲,西陵瑯到了梅世華手里,怕是活不過月底。
這新侍君到底哪兒得罪郡主了,這樣不吝惜他的命?
第二日梅世華的住宿從秋江閣,換到了梅苑,寶華郡主為了給他充面子,賞下了滿院的玉器古玩,綾羅綢緞。
典型的舊人勝新人。
唯有暮楚知道,梅苑與定雪園的距離,不過十來步路。
郡主之意,是要這梅世華好好教一教西陵瑯規矩,大魏的規矩。
就這樣,最新入府的西陵侍君失寵的消息,像一陣風似的,刮到了皇城的各處街道。
“寶華郡主就是這樣的人,三分鐘熱度,當初沒娶進來的時候,寶貝的跟什麼似的,如今得手了,就棄之敝履。”
“人吶,不能太絕情,會得天譴的。保不齊什麼時候,老天降下一個天雷……”
這些不堪的言論傳到摘星殿的時候,馮保保正在一件一件地試衣裳。
因為下個月,就是城陽大長公主的六十華誕,燙金的大紅請柬,京華的皇親貴戚們,人手一份。
要說這古代的穿衣,真是麻煩,一層一層的包裹著,活脫脫就是一個花枝招展的粽子。
馮保保本就試的心煩意燥,再加上這些風言風語,氣的一腳就踢在屏風座雕上。
她痛的大“哧”了一聲,朝琴和暮楚忙蹲下身去,去查看馮保保那,瓖嵌了十六顆雪白珍珠的軟底金絲繡鞋。
還好還好,珍珠沒松動。
馮保保氣呼呼的咬著嘴唇,心里暗暗罵道︰古代人這麼閑的嗎?不想著養家糊口,天天編排著她的後院事跡.....
這時,中門被人嘩地推開,一個人影極快的穿過屏風,直直的跪在馮保保珍珠繡鞋面前。
“郡主,你快去看看西陵侍君吧?”是定雪園的下人,哭喪著一張臉。
“人是已經死了麼?哭什麼!”馮保保一把扯下身上的銀紅的錦繡外袍,扔給了一旁的下人。
“郡主,西陵侍君他,怕是撐不到明日了……”那下人眉眼焦灼,想哭不敢哭,極力的克制自己的聲音。
“這麼快?”馮保保一時心動,嘴比腦子快。
一旁的下人們,不管是站著的,還是跪著的,都直接懵住了。郡主這語氣.....怎麼听起來,有一絲興奮,是何意?
馮保保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暴露得過于明顯,于是微微低眉,干咳了一聲︰“本郡主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擔心。”擔心罷了....
真的嗎?下人們暗暗斂住了質疑的表情,不敢多問。
馮保保見沒人說話,只好抻了抻衣擺上的夾竹桃花紋,語氣不冷不淡道︰“太醫如何說?”
她記得梅世華昨天上午來報的時候,說西陵瑯只是水土不服,又恰逢春夏交替,忽冷忽熱,感染了風寒。
是以,這些日子,她並未踏足定雪園。
“西陵侍君原本還只是昏昏沉沉,進不了食。可昨夜突發高燒,今日連湯藥也喂不進去了。”
“今天就連李太醫都搖頭走了,已經沒有太醫,敢為西陵侍君下針了…….”藥石罔效。
有這麼嚴重?好歹也是年輕一代的戰神將軍,如此弱不禁風,不像話。
馮保保思索了片刻,決定先找人去問問太醫。
“郡主,奴婢剛剛去問了李太醫。”
“怎麼說?”馮保保挑了挑眉梢。
“西陵侍君身上,的確多了好幾處暗傷。”朝琴俯身掩住風口,低聲說道。
馮保保臉色一沉,捻了捻手指。
暮楚思索一番,萬分謹慎的回答︰“西陵侍君在大牢的時候,本就受過重傷,一直未曾調理過身體,最近又添新傷,昨夜還高燒不退.....”
馮保保負手而立,站在西陵瑯的床前,道︰“外傷是其次,多半還是心結未解,存了死志。”
他本是堂堂鎮守一方的將軍,少年英豪,風光獨絕;一朝遭遇國家背棄,愛人分離,又不得不屈身在這內院之中,受盡了腌 氣。
听說這些日子,天不亮的時候,梅世華就叫他去站規矩,晚上則是抄佛經,通宵達旦。
下雨天,就掃院子,他因為定骸釘的舊傷,四肢酸痛不靈活,時常在雨中,摔得鼻青臉腫。
大晴天,就剝豆子,一顆一顆的黃豆子,在太陽底下冒著金光,若是掉一顆,就罰一戒尺。
馮保保听了之後,簡直想拍手稱快,梅世華不愧出身大內,折磨人的法子,層出不窮。
他要是能咽下這一口氣,就不是西陵瑯了。
馮保保坐在床頭,他雙眼緊閉,看不到一絲星光,面容蒼白,唇色暗淡,就連頭發都失去了光澤,像極了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游龍,瀕臨死亡。
伸手去探了探西陵瑯的鼻息,果然十分微弱。她想到,她上回見到西陵瑯的時候,兩人還大吵了一架。
不過短短半個月,他就快要死了,一時心怵,竟然晃了神,暮楚連喊了三聲,她才看到跪在跟前的梅世華。
“是小臣沒有照顧好西陵侍君,請郡主責罰。”梅世華拜的聲淚俱下,悲切萬分。
“本郡主未曾怪你,起來吧。”因為她沒有立場怪罪梅世華。
她將西陵瑯交給梅世華,難道不就是將西陵瑯的命,交給梅世華嗎?
她知道梅世華這個人,雖然出身神機營,但為人心胸狹隘,極看重自己的容貌,又極其勢利狠決。
憑著他當初願意放棄,神機營護衛的光明大道不要,甘心成為寶華郡主的入幕之賓,就知道了。
他從入府開始,就發誓要在郡主府佔據一席之地。
論容貌,論才學,在沒有西陵瑯之前,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論出身,論心智,他自認不輸範淵寧,來日方長,他要的是寶華郡主府的郡馬之位。
在範淵寧的面前,他佔盡了優勢,取而代之,只是時間問題。
可偏偏來了一個西陵瑯,他無一勝他,他如何不心生殺意。
白衣判官交代過馮保保,西陵瑯不能殺,不能放。
所以,她將西陵瑯扔給梅世華,不過是想听天由命。運氣好的話,西陵瑯一命呼嗚,運氣不好的話,至少也會被折磨成個廢人,對大魏再無威脅。
她或許能高枕無憂的渡過這一年。
可西陵瑯死了,她真的就高枕無憂了嗎?大魏國祚就真的會萬年綿長嗎?
她無法確定。
西陵瑯已經昏睡了整整五日,終于要死了麼?他神志恍惚著,分不清現實和幻境了。
不然為什麼,他能回到齊國的演武場上,一望無際的新兵,正昂首等待他的指示,頭頂是清透潔淨的雲層,腳下是平坦光滑的宮階,手中的寶劍,閃爍著玉珀般的光澤,他看見不遠處的城樓上,一襲鵝黃色宮裙在風中翻揚,光妍明媚,溫柔繾綣。
可是一陣開眼楮,便是濃濃的藥味,還有馮保保那雙扎人心的眼眸,真討厭!
“醒了?”馮保保看他半睜著眼楮,連忙揮了揮手,“腦袋還有意識嗎?知道我是誰嗎?”
看他這副虛弱的樣子,馮保保的腦海里,突然萌生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如果這人,因為持續發高燒,燒壞了腦子,變得痴呆了,該多好。
那她一定善待他終生。
“我終于,要死了麼?”西陵瑯開口,聲音沙啞。
馮保保的好夢被打斷了,心中不悅,涼沁沁的說道︰“快了,太醫說,也撐不了幾日了。”
西陵瑯聞言,沉了眼︰“我死以後,請將我的骨灰,送回故國。”
馮保保將藥碗一扔,虛笑道︰“故國?你想死了以後,葬在飛卿公主的身邊?”做什麼春秋大夢呢?
她伸手捏住西陵瑯的下巴,迫使他睜大眼楮,直勾勾的盯住他,笑的妖冶︰“西陵瑯,我偏不讓你如願。”
“你活著,回不了齊國。死了,我就將你隨便扔到一個亂葬崗,仍由你的尸身,被山林野狗分食。”以報前世的寶華郡主,一尸兩命之仇。
“你!蛇蠍心腸!”他被馮保保氣的不輕,掙扎著身子就要坐起來,還不許別人去扶。
這人也忒好強了些,馮保保平生最煩這種,軟硬不吃的狗男人。
馮保保輕輕一推,他就又倒下去了,許是撞到傷處,痛的齜牙咧嘴,看得馮保保哈哈大笑。
“我知道西陵將軍心比天高,自負天下。可你記住,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你既然想死,我就請太醫,用藥物吊著你的命,讓你半死不活的,在床上躺完下半輩子。”想想就覺得很痛快!
“馮保保!”他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咬牙啟齒地吐出這三個字。
他的聲音壓到極低,卻因為過于憤怒,而大不得不喘氣,赤羽紗的顏色映在他的臉上,精彩極了!
“咳咳咳!咳咳咳!”他用手捂住嘴巴,連續咳了好幾聲,一陣比一陣強烈,听的人覺得,他甚至是咳出了五髒六腑。
“看你自己,想要躺著過完下半輩子,還是站著過完下半輩子。”馮保保抬腿,就走出了房門,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
定雪園門口,有一株木槿樹,顏色蔥郁,枝繁葉茂。
“郡主,我們是不是太狠心了。”暮楚是個極心軟的小丫鬟,總覺得,這樣折騰一條人命,有違天道。
“過剛易折,本就如此。”馮保保摘了一片木槿樹的葉子,隨意的折了個邊,淡淡道︰“他如果連這樣的侮辱都承受不了,就此斷了氣,那是他的命數。本郡主要一個這樣的男人,有何用?”
只有將他所有的過往統統捏碎,碎成渣渣,才能遇見陽光,重新生長起來。
有一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置之死地而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