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宗大人說,西陵將軍這些日子不吃不喝,皇叔不想擔一個,餓死敵國將領的名聲,所以讓本郡主來處置了將軍。”馮保保端著嗓音,聲音很淡。
那方席地而坐的背影,背影挺直,沒有絲毫反應。
也是。
她早就預料過,西陵瑯是塊硬骨頭。
這種硬骨頭,其實一刀殺了最省事。
馮保保在來之前,看過他的卷宗資料。
西陵瑯,父母早亡,流落市井。十三歲時,在齊國街頭救了齊國公主姜卿斐。從此人生際遇大變,十五歲上戰場,十六歲一戰成名,之後一步一步晉升,年僅二十,就拜了雲麾將軍,從三品。
宗全說得不錯,這樣的少年英才,四海之內,百年之間,唯有一個西陵瑯。
她還記得卷宗末尾處,有記載︰齊將瑯,貌英奇偉,錚錚鐵骨,可謂烈。
體內八根定骸釘啊,還能威武不屈,如何不稱“烈”!
可即便是鐵骨錚錚的男兒郎,也難逃一個情字。
“本郡主昨日收到齊國傳來的密報,齊國皇帝為了穩固皇權,已經決定將飛卿公主,許配給齊國的武陵王.....”她是做了功課來的。
馮保保的“武陵王”三字還未說完,那人騰起身,轉過頭來,眼眸明亮如同黑夜星耀,一瞬之間,照亮了她的眼眸。
也是在頃刻間,她終于明了,寶華郡主為了西陵瑯,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緣由。
馮保保一眼就定格在他的面相上,劍眉,鷹眼,高鼻梁,薄嘴唇,五官優越,骨相絕佳,氣質冷冽,身姿如玉,即便微微俯視著,脊背也挺的筆直。
他那張臉,比以容貌著稱的梅世華,更勝百倍。
多日不吃不喝讓他神色倦怠,但此刻听到心上人的消息,雙眸散發的熾烈的光芒,燦若星辰,似銀河流轉。
馮保保突然好奇那齊國公主,到底美成什麼樣,能讓這樣桀驁難馴的男子,為她甘為人臣。
“你剛剛說什麼?再說一遍!”他竟然連“郡主”都不喊,直接稱“你”,還是帶著質問的語氣。
他赫然上前,即便身陷囹圄,囚衣上血跡斑斑,依舊氣勢逼人。
馮保保喉嚨有些發緊,目光掃過他手上和腳上,還拷著玄冰所制的鐵鏈,微微松了口氣。她眉眼清寒,重復道︰“我剛剛說,齊國皇帝為了穩固皇權,決定將飛卿公主許配給武陵王,下個月成親。”
西陵瑯聞言,搖晃著身子,退了一步。
馮保保看著他臉上的神色由明轉暗,熾烈的眸子瞬間失去了光亮,像是被人抽干了精氣一般。
“但是,飛卿公主誓死不嫁,已于昨日投湖自盡了。”
這下,西陵瑯終于心急如焚,激動如狂,上前死死攥住馮保保的衣袖,叱問道︰“怎麼可能?公主明明說過會等我回去的。”
看著他著急瘋狂的樣子,馮保保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悲。
她一身雲錦華服繚繞,心卻仿佛墜入了寒潭,原來他只是對寶華郡主負心薄情,他亦有一腔深情,只是都給了別的女子。
她為了他,長跪金殿,求旨賜婚。
她為了他,大興土木,金屋藏嬌。
可笑啊!
可悲啊!
寶華郡主真是個傻子!
西陵瑯雙目猩紅,額角青筋暴起,他恨不得殺了馮保保,越獄而逃,他想回去,回到飛卿公主的身邊,告訴她,不要嫁給別人,不要放棄自己的性命,要好好活著,活著等他兌現承諾。
可是他,掙脫不了體內的八根定骸釘,掙脫不了手上的千斤玄鐵,他出不去!
“飛卿公主答應會等你回去,可是你現在回不去啊。不光回不了齊國,甚至連這個大牢都出不去。”
馮保保看他癲狂,觀他怒火,聲音越發清愉,一字如一刀,狠狠地扎進西陵瑯的四肢百骸。
她的話,比八根定骸釘,更讓他痛!
她就是要他痛!
“我想想看飛卿公主的處境啊,心上人在敵國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還要被皇室逼迫嫁給不愛的人,必定心如死灰。”
她步步緊逼,不給西陵瑯一絲一毫透氣的機會。
“保不齊什麼時候又尋了短見,但不一定每一次,都有被宮人救回的運氣呢,你說是吧,西陵將軍。”
馮保保落音格外清亮。
眼見著西陵瑯雙眸焦灼,如火燒一般,他咬緊牙關冷聲道︰“你想說什麼直說便說。”
他此刻滿心滿眼,都在擔心那個千里之外的飛卿公主,他完全不知道,一年後,寶華郡主會懷著他的孩子,投湖自盡,一尸兩命。
一個男子,怎能如此深情,又如此薄情?
馮保保忍下心頭的怨恨,漠然道︰“西陵瑯,我們,做個交易。一個能讓你活著,見到飛卿公主的交易。”
一句話,西陵瑯終于將目光對向了她。
“我憑什麼答應你?”
“就憑,齊國的使臣,如今就坐在我皇叔的白帝殿內,把酒言歡,談笑風生。”馮保保突然笑了,十分詭異。
那樣輕的一句話,卻仿佛萬斤鐵錘,砸在了西陵瑯的心門上,砸的他面容慘白,血色全無,砸的他頭重腳輕,難辯日月。
“你自領兵以來,從未有過敗績,為何這一次卻一敗涂地?你想過原因沒有?”馮保保知道他難以相信,于是決定,親自為他撕開這血淋淋的傷疤。
西陵瑯被逼到了牆角,肩膀不停的顫抖。
“你為齊國皇帝出生入死多年,戰功卓著,可你終究不是齊人,他們永遠也不會把你當做自己人。”
“這一點,你其實心里也清楚吧。”
一個月前,西陵瑯率領兩萬齊國新兵,對陣大魏的五萬精兵,他作為將領,雖愈戰愈勇,但終究獨木難撐,沒等到齊軍的援助,卻等來大魏的強兵。
他戰至最後一刻,猶不肯棄城而去,本想著戰死沙場,也算是為國盡忠。殊不知,他就是齊國給魏軍的誘餌。
魏軍為了啃下他這塊硬骨頭,其他戰線損失慘重,丟失了三座城池。
可笑的是,在他被俘後的半個月,齊國皇帝就派人來魏國議和,談定兩國城池和水域,完全沒提西陵瑯的名字,只當這個人死在了戰場上。
用完了就丟個干淨,齊國皇帝實在算不得什麼仁善君主。
西陵瑯唇色慘白,雙目無神。
“西陵瑯,醒醒吧。”馮保保凜然喝道。
西陵瑯心中一時冰涼,憤怒和絕望一齊涌上心頭,他料不到自己會有如此可悲的下場,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咆哮大喊。
“為什麼?”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為什麼?!”
他舍生忘死的為齊國守衛邊疆,肝腦涂地,九死不悔。
為什麼要這麼對他,為什麼他又一次被拋棄了?
馮保保從宮中回來,剛下馬車,還未進府,丫鬟朝琴就迎了過來。
“郡主,此次進宮可還順利?”未說完,朝琴便看到了暮楚手中的聖旨,心中已經知曉結果。
暮楚面色帶喜,朝琴則盈盈一拜,展顏笑道︰“恭喜郡主,新得佳人。”
馮保保有些愕然,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她還沒有反應過來。
她想起剛剛在皇帝的宮殿里,她才開口,話還沒說完,皇帝陛下大筆一揮,聖旨就寫好了,她連後悔都來不及。
本來她還想找皇帝商量,問一問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西陵瑯去。
但是她這位皇叔,根本不給她猶豫的機會。
聖旨寫完直接塞到她手上,拍了拍她的肩膀,驕傲的說道︰“皇叔呢,只要保保開心就好,這天下間,只要有你想要的人或者其他什麼,皇叔都可以給。”說完,寵溺一笑。
皇帝了不起,皇帝就可以這麼豪橫!
馮保保只好干笑著,拿著聖旨出了宮門,突然听到朝琴在道喜,腦子還是懵懵的。
“可是本郡主,已經有一個郡馬了。”落風苑還有一個範淵寧呢。
寶華郡主與郡馬範淵寧大婚不過兩年,雖無所出,但範淵寧侍奉寶華郡主一向勤勉,如今…..
朝琴卻不以為然,愉快笑道︰“我的小祖宗,咱們大魏男女平等,男子有錢有地位可以娶妻納妾,女子有錢有地位,也可以娶正室養郎君。”
“您可是咱們大魏朝,最尊貴的寶華郡主,區區一個侍君而已,我們郡主府養得起。”幾十個都養著呢,這一個當然也養得起了。
不然怎麼說,郡主府後院的魚塘大呢!
突然听到身後有馬車的聲音,轉身一看,一隊虎豹騎護送著一輛馬車,恰恰停在了郡主府門口。
郡主府前面就是京華大街,人來人往,嘈雜喧鬧,可西陵瑯從馬車中走出來,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雲層散開,光洗人間。
洗漱干淨的西陵瑯,比昨日在大牢里面更加英俊美冶。
馮保保今日一早就進宮了,才剛剛回來,她記得自己還沒空去安排西陵瑯的啊,怎麼人就到了呢?
馮保保一時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看向朝琴和暮楚,只見她們二人都是搖頭,不是她們安排的,難道是皇帝?
這麼迫不及待?
馮保保正納悶…..
朝琴輕輕地拉了拉她衣袖,小聲道︰“郡主,郡馬爺來了。”
喊誰?
馮保保心想︰“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快就改口了,人都還沒進門呢。”
馮保保正要出聲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回頭一看,果然是範淵寧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郡主府門口,可不是郡馬爺來了嗎?
不知道怎麼的,雖然範淵寧在給她請安行禮,但是她卻覺得頭痛無比。
眼前這個在行禮,身後還一個在注視著呢。
不由心里暗狠狠的罵道,寶華郡主這個不省心的混賬,沒事招惹這麼多男人干啥?
“郡主,宗大人今日有要事,沒辦法親自送西陵將軍過來,特意吩咐屬下代勞。”
原來是宗全那個老鬼,真是夭壽了。
“替本郡主多謝宗大人好意!”馮保保咬牙切齒的說道。
“能為寶華郡主辦差,是虎豹營的榮幸!”虎豹營的人連連鞠躬點頭,大概一刻也不想多待在這修羅場,得了馮保保的話之後,趕緊駕著馬車離開了。
馮保保看了看不遠處的西陵瑯,站在那里動也不動,難道是要人去請進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