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玉一覺睡醒之後,外頭天已經黑了。懷智給她送了齋飯放在門口,她推開門時,立即注意到對面院子的守衛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顯然時時刻刻留意著這里的動靜。這種盯梢的感覺叫人不快,如同周遭多了幾只蒼蠅,想趕也趕不走。
她坐在屋里扒拉了幾口飯,忽然听見身後牆上傳來“咚咚咚”的敲擊聲。聞玉動作一頓,草草用完飯,便起身去了隔壁。
衛嘉玉打開門,先看了眼她的臉色,經過一個下午,她看上去果然比他這回第一眼見到她時要好上許多。他她放進屋,關門前看了眼院子,同對面守衛的目光撞個正著,沖著對方禮貌頷首。那兩個守衛一愣,心中有些別扭,反倒不好意思地將頭轉開了。
聞玉走進屋子第一眼便瞧見了桌上放著護心堂大火那晚的卷宗,她拿起來一看,據上面所寫,當晚護心堂內有過激烈的打斗,其中十八武僧同雪雲俱死于護心堂外的院子里,雪心死于護心堂外的台階上,一劍斃命。其余人等身上大大小小多處傷口,多為劍傷,傷處不一。
當晚護心堂起火,火勢蔓延至護文塔,好在撲救及時,只燒到西南一角,損失不大。不過護心堂幾乎燒成灰燼,再難重修了。
聞玉其實看見這些才頭一回知道那晚的情況,畢竟她當時神志不清,許多事情都已不記得了。衛嘉玉站在她身後問道︰“起火時你還記得自己在哪兒嗎?”
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她在干什麼?聞玉臉上露出幾分茫然。衛嘉玉見狀也並不勉強︰“罷了,不過這火燒得蹊蹺,這當中或許另有文章。”
“你懷疑有人故意放火?”
“當時護心堂一共二十一人,除你之外的二十人都死了。要是將你放在凶犯的位置,看似填補了空缺,但還是有個問題——”衛嘉玉注視著她,緩緩道,“你為什麼沒有受傷?”
聞玉一愣。
出事之後她就被趕到的僧眾嚴加看管起來,那晚過于混亂,第二天才有人給她找了套干淨的衣服換上。她那會兒狀態很不好,內力空空如也,渾身是血,幾乎走火入魔,衣衫也叫大火燒得破破爛爛。寺里都是僧人,不方便替她換衣服,還是第二天聞玉自己醒後才拿藥處理了身上的傷口。
出事後她自己渾渾噩噩,也沒人告訴她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到現在衛嘉玉一說她才想起這個問題——她身上確實沒有什麼嚴重的外傷。
衛嘉玉︰“寺中十八武僧加上雪雲大師,就算那晚你當真有以一敵十的本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毫發無傷。”
聞玉︰“你是說那晚在場的還有其他人?”
衛嘉玉卻又搖頭︰“千佛燈會在即,每晚都有人守在護文塔周圍。護心堂離護文塔很近,堂內十八武僧個個都是高手,要想避開他們的耳目混進去,難上加難。”
他說了一圈又回到原處,聞玉覺得什麼話都叫他一個人說了,衛嘉玉像是看出她的腹誹,微微笑了起來︰“不過凡事無絕對,總要試一試才知道。”
“什麼意思?”
“你內力恢復的如何?”
“七八成。”聞玉正奇怪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緊接著難以置信地朝他看了過來,“你要我夜闖護心堂?”
“要證明你不是凶手,就要證明那晚護心堂還有別人。”
聞玉覺得他瘋了,同他確認道︰“你知道我要是失手被抓會有什麼後果?”
衛嘉玉神色自若︰“你若是叫人發現,便是我的責任,恐怕你我要同罪論處。”他分明知道後果,這會兒還要激她,“但我見你也不像是個循規蹈矩的性子,莫不是對自己的身手沒有把握?”
聞玉仔細瞧著他,像是第一回認識這人。她自小頑劣,本來也不是什麼老實孩子。倒是衛嘉玉看上去文質彬彬,一看就是學堂里夫子不在,就算所有孩子都逃課溜出去玩,他也得一個人坐在屋里定定等一下午的乖學生,沒想到瘋起來,比她還出格,不過倒合她的性子——
聞玉隱隱感到有些興奮,揚眉瞬目道︰“誰不敢誰是小狗!”
今晚月色昏沉,是個干些不那麼光明磊落的事情的好時候。
夜色掩護下,一個黑影輕巧躍過圍牆朝著後山護心堂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山道上。
百丈院來到寺中之後,在護文塔四周加派了人手。至于護心堂雖已被燒毀,但是因為凶案尚未查清,所以每晚依然有寺中弟子在護心堂周圍超度誦經。
聞玉穿了件黑衣,借夜色隱藏了行跡悄悄來到護心堂外。見院外站著兩名弟子,從正門走必定是不行的了。于是只好繞去後面,但是無妄寺依山而建,這護心堂在這東山的一處山崖上,西面是崖壁常人難以攀登,東面則是護文塔,要是從這兒進去,必定會驚動塔外的守衛。北面是陡峭的山峰,雪心大師在山上開闢了一大片藥田,怕有百姓上山誤食毒草,又在附近種了荊棘,叫人難以翻越。
聞玉繞著這四周走了一圈,才發現這地方當真算是固若金湯,若是那晚真有別人潛入,不與周圍的守衛勾結,也難以成事,難怪出事之後,錯金山莊也受到懷疑。
她躲在東邊的樹上,苦思冥想一陣。等月亮漸漸升高,遠處傳來敲更聲,忽的瞥見夜色中有個人影朝著護文塔飛去。
今夜除她之外還有其他不速之客?聞玉心中大感奇怪,出于好奇也緊跟著那道人影往護文塔去。
這塔原本不叫護文塔,雪月從海上帶回經書,一年後又一次啟程出海,這批經書存放入塔中,此塔這才改名叫做護文塔,而寺中今年的千佛燈會與護文塔也大有關系。
雪月第二次出海之後,留下大量沒有來得及翻譯的經書存放于寺中。轉眼五年過去,雪月依舊未歸,眾人猜測他多半已經遭遇不測,再不會回來了,于是他留下這批經書的翻譯便成了一個大問題。
當時塵一法師剛剛圓寂,雪信年紀輕輕接手主持之位,佛門各界弟子對無妄寺是否還有人能夠翻譯經書產生了懷疑。各方幾經討論,想要無妄寺將這批經書轉送到長安,由明洛寺主持翻譯。
這個提議遭到了雪信的拒絕。當時這個情況,要是將經書轉出對無妄寺來說無疑是一場巨大的打擊,相當于坐實了外界對無妄寺後繼無人的揣測,不但如此,將來經書哪怕翻譯完成,世人也只會認定是明洛寺的功勞。何況這是雪月歷經千辛萬苦帶回的經書,他不希望假手于人,因此力排眾議,承諾十年內起碼完成三十部經書翻譯,這才勉強平息眾議。而今年的千佛燈會,就是當初定下的十年之期了。
佛門各界翹首以盼,等候經書面世,因此今年的燈會格外受到矚目,可以說是江南一大盛事。
和護心堂得天獨厚的位置不同,護文塔地勢略高,但周圍幾乎都是平地,附近的守衛也更加森嚴。
聞玉見那黑影繞到塔後,在背面一棵山坡的樹上掛了一會兒,像是在等待什麼。她跟著躲在樹後,沒多久,底下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到了輪值的時候。她認出今晚帶隊的是百丈院那個姓嚴的,這塔下東西南北角各站著一人,其余一隊人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巡視一回。
趁著守衛交接的功夫,那坡上掛著的人瞅準了機會一個飛身閃進塔頂。聞玉定楮一看才發現這塔上四周門窗緊閉,只有六層竟有半扇窗沒有上鎖,平日里從底下往上看很難發現,也不知是寺里的疏漏還是一早就叫有心人故意留下的口子。
她低頭看了眼底下毫無所覺的守衛,趁著交班的守衛回頭的瞬間,也跟著一個飛身跳進了塔里。樹梢微微一動,底下人抬頭朝著天空張望一眼,見月色昏暗隱于厚厚的雲層之後,周遭鴉雀無聲。
聞玉攀住窗沿,不動聲色地合上窗。轉過身只見眼前一條空無一人的走廊,盡頭一片漆黑。她稍稍猶豫片刻,貼著牆壁輕手輕腳地朝著暗處走去。
護文塔中心鏤空,擺放著一尊巨大的如來像。兩邊樓閣的書架上是密密麻麻的經書法器。頂上六七兩層則是密封的塔閣,存放這些年來寺中翻譯的經書。聞玉只沿著木梯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樓中有書墨松香,經過一排書架,前頭放著一張供桌,牆上掛著一幅畫。月色透過琉璃窗,斜照進塔中,剛好映出畫像的一角。
聞玉站在桌前,發現畫上並非哪位佛祖菩薩,而是一位僧人。這位僧人看上去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多歲的模樣,相貌也很清秀。畫中他並非盤腿而坐的姿勢,而是身披斗笠,腳穿草鞋,手中還拄著一根木杖,一副行腳僧的打扮。聞玉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位應當就是塵一法師的三弟子雪月了。護文塔中掛著他的畫像倒是不叫人意外,但她沒想到這位大師竟這麼年輕,且不知為何,只是看著畫像,卻莫名感到幾分熟稔。
就在這時,身後一陣掌風襲來,聞玉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先下意識地往後迅速退了半尺,迎面而來的刀鋒一閃而過,在空中劃出一道寒光。
有個人影隱于黑暗中,看不清面容。似乎她一進塔就已經叫對方發現了行跡,才會特意埋伏在這兒等她。對方一擊不成叫她逃開,沒有立即補上一刀,大約也是害怕驚動塔下的守衛。
“滾。”黑暗中,對面的人低聲道,隨即迅速退回黑暗里。
聞玉眨了眨眼,腳尖一點立即追了上去。她倒不是非得弄清楚這人是誰,但沒有別人當面沖她喊了聲“滾”之後,她就乖乖滾出去的道理。
在沂山時,她常夜中狩獵,聞朔評價她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夜行獵手。她追過山上最機敏的兔子,捕殺過山里最凶猛的狼,也三天三夜不合眼的熬過鷹,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知道怎麼在黑暗中追蹤獵物。
塔內四面閉合,完全隔絕了外界的聲音,只剩下古舊的木板上,有人輕踏過發出的細微聲響。聞玉閉上眼楮,耳尖微微一動,立即踩著塔內的圍欄,騰空翻到對面。那黑影猛地停住腳步,調轉腳尖朝後退去。聞玉聞聲而動,轉眼又落在他眼前。
這樣的追逐中,等那黑影似乎也終于意識到對方是抱著貓捉老鼠一般的心態在戲耍自己,終于暴怒︰“找死!”隨即揮刀而起朝她撲來。
聞玉側身避開刀尖,抬手與他過了幾招。因為場地有限,二人都不欲驚動旁人,因此出招多有克制。盡管如此,聞玉還是察覺到了對方招勢凌厲,步步緊逼,絕不是一般人。
百招之後,對方一招將她逼到圍欄旁,聞玉腳下踩空,千鈞一發之際翻身跳出圍欄外,大半個身子懸在半空中,伸手抓住了欄桿。那黑影彎腰取出隨身匕首,一刀朝她脖子劃來。他彎腰時背後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窗照了進來,映出他半張面孔。
聞玉見他眉眼微微一愣,生死之際,竟松手欲扯下他臉上蒙面的黑布。那人大驚,身子下意識往後一仰。聞玉抓住機會,借力翻身,一腳踹在他胸口上。
護文塔上一聲窗戶破裂聲,驚得底下眾人紛紛抬頭。只見六層塔樓上露出半個黑衣身影,嚴興大驚︰“什麼人!”
那黑影朝底下一看,恨恨瞪了已站穩身子的女子一眼,再不猶豫破窗逃出塔外。
聞玉站在窗前,見那人迅速消失于林間,外頭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嚴興領著手下朝林中追去,底下另有一行人進塔內查看。進塔搜查的人到了這處,只見滿地破碎的木屑,塔中存放經書法器的櫃子上門鎖沒有叫人撬開的痕跡,似乎闖塔之人還沒來得及帶走什麼東西,就驚動了塔下的人。
他們在這塔里找了一圈,沒發現還有其他人,于是留下幾人守在外面,其余人朝那黑影逃竄的方向追去。
等嚴興鐵青著臉色回來,听完手下稟報跟著上塔,見塔上叫人撞斷的窗框,回身揚了那手下一巴掌︰“廢物,這塔里要是只有一個人,這窗戶是怎麼撞斷的?難道是那小賊好端端的自己撞上去的嗎?”
手下听完這話驚出一身冷汗,慌忙跪了一地。
“還不派人去搜!每間房每個人都仔細盤查一遍,務必把今晚闖塔之人給我找出來!”
等底下人慌慌張張領命離去,站在塔樓上的人陰沉著臉朝四周巡視一圈,最後抬頭朝著塔頂房檐望去,那里空空蕩蕩,只有一盞油燈輕輕晃了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