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玉一句話話音未落,她腕間青色刀鋒已經朝著屋里的男子直逼而來,眨眼間架上男子肩膀,使了巧勁往下一壓,衛嘉玉哪里是她對手,來不及反應便感到手腕一痛,已叫她反折了手臂,整個人被壓到了牆柱上。
“還不說實話?”她冷聲質問,“你究竟是誰?”
衛嘉玉面上終于露出一絲狼狽,聞玉按著他手腕上的穴道微微用力,那一下尋常習武之人都要疼得受不住,衛嘉玉額頭上瞬間沁出一層冷汗,不過他下頷緊繃,沒有如她意料中那樣發出痛呼。這點皮肉之苦似乎反而使他恢復了冷靜,又成了她一路上踫見的那個如玉石一般冷硬的青年,二人相隔一掌的距離冷眼對峙,誰都不能叫對方退步。
突然,聞玉瞥見他手腕上扎著的帕子,是那晚在山坡上他為了救她劃破手,聞玉親自替他包扎的。她目光中流露出幾分遲疑,手上的力道漸漸松了下來。就在方才,她已經探過他的脈搏,確定此人確實全無半點內力,而且兩人下午才在村口分開,左右不過一個時辰,屋里這情形與他或許沒有什麼關系。
衛嘉玉等她倏忽松手,這才悶哼一聲,過了好一會兒疼得顫抖的左手才又漸漸恢復知覺。
他一言不發地將手中的信紙遞過去,聞玉接過信低頭看了一眼,神色微變,像是再三確認這信上確實是熟悉的筆跡之後,才又抬起頭狐疑道︰“這是你從哪兒找到的?”
“桌案旁的書畫桶里,貼壁藏在里面。”衛嘉玉冷冷道。
那是聞朔藏東西的習慣,除她以外沒人知道。
聞玉一雙眼楮定定看著他,忍不住在腦海中將他與聞朔進行一番比對。原先沒有注意,但現在細看之下,發現二人確實有著幾分相像。可衛嘉玉膚色白淨,眉眼細長,生得十分文靜,因為不苟言笑的原故,難免令人感覺難以親近。但聞朔是個十分愛笑的人,他披發蓄須,舉止不羈,並不像這鄉間尋常的父親那樣管束她,在她記憶中,他甚至從沒有同她正經生過氣,于是叫她一時間難以回想起他正顏厲色的模樣。因而這麼幾日下來,她竟也從沒覺得衛嘉玉有哪里面熟。
可聞朔從哪兒冒出來這麼大一個兒子,在這之前,她可從來沒听說過自己還有個未曾謀面的哥哥。
見她這副神情,衛嘉玉便知道聞朔多半從來沒在她面前提起過自己。他唇角緊抿成一條直線,眉眼越發晦暗不明,但似乎無意多加解釋,只轉過身目光在這屋里轉了一圈,略加分析︰“他離開應當已有幾日,這屋里破壞的痕跡還新,像是白天才有人來過。”
窗邊放著的蘭花已經有些蔫了,看起來起碼有三天沒有澆水。
衛嘉玉問︰“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那時他可有什麼異樣?”
聞玉回想起進城前聞朔送她出門的情景,與尋常並無什麼不同。每年這時候她都要帶縫制好的裘皮進城去賣,臨走前聞朔還囑咐她別跑出去就玩得高興忘了回家。
要說當真有什麼不一樣的……
聞玉微微皺眉︰“出門前他把自己的劍給了我。”衛嘉玉見她解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里面的長劍。這把劍通體烏黑,陽光下卻又閃爍著溫潤的光澤,一眼就能看出是把好劍。
只是盡管如此,似乎也算不得什麼奇怪的,聞玉大概看出他的心思,于是又強調一遍︰“他平常可不舍得我踫這劍,更不要說帶著它出門了。”
衛嘉玉听她這話︰“你說他是故意將這把劍留給你?”
聞玉不作聲,她甚至還沒有接受聞朔離開的事實,總覺得等太陽下山,他就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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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田旁支著一家茶攤,衛嘉玉坐在木桌旁,看著不遠處與茶攤伙計聊天的女子,不免有些走神。
他對聞朔的印象其實已經很淡薄了,那時他還住在衛家北邊的園子里,衛靈竹陪他的時間很少,一天到晚只有聞朔和他在一起。那時他還叫衛朔,常穿一身白色儒袍,衛嘉玉讀書時,他就坐在一旁的桌案上寫字或是作畫。他會每日定時抽查他的功課,比府上授課的夫子還要上心。
衛朔不算是十分嚴厲苛刻的父親,但也絕不溫和可親。在衛嘉玉的記憶中很少見到他笑,就像他也很少見到母親笑。他那時候不知道尋常人家的夫妻應當是上面樣的,是不是也是這樣聚少離多,雖然相敬如賓卻又不叫人感到親近。
但是聞玉口中的聞朔,與他印象中的那個父親大相徑庭。他會與人打賭替她贏回一把短刀,拿針線替她在帕子上繡上名字,也並不勉強她學習功課,縱容她與伙伴打架,還肯教她功夫……若不是因為屋中的信,他很難不以為自己或許是找錯了人。
就在這麼走神的功夫里,聞玉又回到了桌旁。
她沒有察覺到對面人的異樣,只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喝干淨了里頭的涼茶,這才說道︰“這兩天沒人去驛站租車,村口也沒人見過他出去。大路叫雨水沖壞了,他也沒法往西走。這樣一來,人多半還在村里。”
萬年村統共只有這麼大點的地方,他還能去哪兒?
她顯得有些焦躁不安,連著灌下去三碗涼茶才稍稍平靜了些︰“說說你吧,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衛嘉玉沉默不語地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她。聞玉接過來一看,發現那信上的字跡與留在屋里的那紙信箋上的筆跡一模一樣,顯然出于同一人之手。
衛嘉玉平靜地同她解釋道︰“一個月前,他托人帶信給我,要我來沂山一見。”
聞玉聞言一頓︰“他常和你通信?”
“自他二十年前丟下我不告而別,這是我第一次得到他的消息。”衛嘉玉語氣冷淡地回答道,仿佛在說一件其他人的事情。
聞玉一愣,大約想委婉些,但話到嘴邊問出口還是十分直接︰“他為什麼丟下你不告而別?”
“我這次來,就是想知道這個。”
二人對坐在茶棚底下,有一會兒誰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才听衛嘉玉又開口問道︰“能告訴我一些關于你娘的事嗎?”
“她死了。”聞玉回答道,“我爹告訴我,我一出生,她就死了。”她自小和聞朔一起生活,對未曾謀面的母親沒有什麼感情,因此提起這件事情來也並不顯得傷心。
衛嘉玉沉默片刻︰“恕我冒昧,你如今多大年紀?”
“二十,你問這個干什麼?”
衛嘉玉七歲那年,聞朔離家再也沒有回來,如今他二十七歲,中間隔著整二十年。而眼前這個女子今年正好二十歲。時隔二十年,他好像終于發現了一點有關當年父親不告而別的真相。
傍晚的太陽快要落山,山中許久不曾有過這樣好的天氣了。
坐在茶攤上的女子隔著一張矮桌目光澄澈,映著山間晚霞,沒有一絲陰霾,叫他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時候,或許並沒有這樣明亮的眼神。
她身上沒有華貴的衣衫,頭上沒有繁復的珠寶佩飾,手心有常年習武磨出的繭。可她身上也有父親為她打賭贏回的短刀,受傷時用來包扎的帕子上有人用蹩腳的針線為她縫下名字,她回程的山路上滿懷期待,因為家中有人等候。而他忐忑不安,猶豫許久才下決心下山赴約,盡管那時他們不知道,他們要去見的是同一個人。
她什麼都不知道,卻什麼都有。
茶桌下的衣袍中,男子微微收攏手指︰“他們為什麼叫你小滿?”
“因為我爹說,我是小滿那天出生的。”正事當前,聞玉並沒有留意他那一瞬間的異常情緒,轉而問道,“你接下去有什麼打算?”
“等官道疏通,我就動身離開。”
“你就這麼走了?”聞玉詫異道。
衛嘉玉言辭冷淡︰“我來這兒只為了見他問清楚當年的事情,可如今他既然不在,我便沒有繼續留在這兒的理由。”
“或許他過幾天就會回來。”
“他若打算回來,就不會留信。”他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那點不切實際的念想。
聞玉不說話了,她知道他說的或許是對的,聞朔忽然寫信給眼前這個人,又留書離開,顯然今日發生的這些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為什麼不告訴她?
衛嘉玉眼看著她如同今天在那間小院里見到的那盆蘭花那樣,一點點耷拉下枝葉,目光隨著晚霞一起漸漸失去神采。
“他既然已經走了,你也該好好為自己將來謀劃,想想往後要如何。”他起身留下這句話便要走出茶攤。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間,坐在對面的女子忽然開口道︰“可你到了這兒難道不是想問問他為什麼嗎?”聞玉抬眼,聲音冷冽如刀,“你只會等著嗎?再等十年二十年,等他有一天出現再來告訴你,當年為什麼不告而別?”
衛嘉玉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見她眉峰壓低,目光如炬︰“天上地下,我要想不通,他就不能走。”
西山金烏欲碎一般,霞光刺透雲彩,刺得他一時睜不開眼楮。二人一立一坐,夕陽下,對峙一般誰都不肯低頭。聞玉想起了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他確實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玉石菩薩,他將自己擺在玉台上,春風烈日都不能叫他動心。
她有些失望地抿了下唇角,低下頭正準備起身,衛嘉玉忽然開口道︰“他還有什麼常去的地方?”
月亮初升的時候,聞玉帶著衛嘉玉來到了家後面的一處小山坡。
她家原本也比這村里其他人家住得遠一些,幾乎可以算是偏僻,而這山坡就在家後頭的大山里。
聞玉帶人到了一個石洞外,石洞低矮不彎著腰絕進不去。聞玉叫他在外面稍等,過了一會兒便听見洞里有人喊他。衛嘉玉稍作猶豫,矮身鑽進石洞,才發現這石洞
聞玉不知從哪兒拖出個小木筏,招呼他上船。衛嘉玉望著里頭黑黝黝的洞穴有些遲疑,木筏上的人卻以為他怕水,無奈地上前一步朝他伸手示意。月下朝他伸出來的那只手腕骨縴細,十指修長,瞧著並不甚有力。女子站在小木筏上仰頭看他時,發絲從身後垂下,清麗容貌隱于夜色中,只有一雙眼楮格外明亮,叫他想起無意間讀過的鄉野志異︰山間精怪化形為人,常于月色皎然之日現身,過往客商深夜趕路偶然得見,惑于容貌隨其入山遂不再出。
衛嘉玉回過神,看她一眼,到底朝前探身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要比她大得多,上面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聞玉五指收攏,稍一使勁,就將原本站在外面的的人拉到了木筏上。
聞玉指點他坐下,便調轉木槳沿著暗河朝石洞深處劃去。天色已晚,石洞中更是漆黑一片,聞玉點上帶來的燈籠,木筏隨水緩緩向前。這兒應當是個溶洞,有些地方極為狹窄有些地方卻又很寬敞。聞玉顯然是這兒的常客,無論是什麼樣的河道她都將木筏操縱得極為得心應手。
“河道盡頭是哪兒?”
“我爹招待客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