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封印對抗的分秒都被無限拉長,黎舞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沒有晝夜更迭,沒有風息雨落……
只有夢靨幻術在她的識海中反復降臨,企圖侵蝕她殘存的神志。
夢境中,翼望山燃起熊熊大火,部落殘存的子民吃完最後一斛粟粒,跟著她撲向涿鹿那片死亡的平原。
夢境中,她迎著呼嚎的北風狂奔千里,還是來遲一步,保華團戰士的尸體,將金陵護城河水染得鮮紅。
夢境中,袁氏軍閥將上古神器軒轅劍用力刺入她的胸腔,殘忍而戲謔地說。
“沒有信徒的神明,與廢物有何區別?”
仿佛無止境一般,那些失敗、痛苦、無能為力的往事重演,一遍一遍地撕扯著她的心智,動搖著她的意志。
被封印之初,她還能運用神力撕裂那些幻境,可後來,逐漸損耗的力量讓她再也無力抵抗,只能被迫反復地回憶著。
漸漸地,時常有些私語在她耳邊地呢喃。
你還在堅持些什麼?
九黎部落早將你遺忘,神的時代也已經沒落。
人類掌管天道是大勢所趨,所有的阻礙都會被命運的輪盤碾成齏粉。
世界,已經不需要你了……
放棄吧,你堅持了數千年,是時候該休息了。
放棄你的神脈,放棄你的責任,進入永恆的安眠……
久而久之,她時常分不清,這是封印的蠱惑,還是她內心深處真實的願望。
荒蠻時代,她應人類的祈求而生。
生而為神,她的一切都完美地符合祝禱的設定。
南澤荒州,獸猛蟲詭,毒瘴遍地,她以武神的姿態降臨,帶領部落開疆闢土,除邪馴獸。
神的身體美麗強大,不死不滅,讓她可以經受時間的磨損,肩負氏族的興衰榮辱。
神的七情六欲,三觀五感,讓她更好地共情她的子民,傾听信徒的需求。
在時間的長河中,她已經習慣于聆听神龕上綿綿不斷的祈求,忽略自己心底滋生的想法。
成為女武神,並不是她自己的願望。
在群聲的環繞下,黎舞漸漸松懈下來,這一次她想要忠于自己的內心。
來吧,再說最後一千次……听過最後一千次勸誡,我就放棄。
既然決定放棄,為什麼還要多受一千次折磨?
怎麼,你反復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了,還差這最後一千次嗎?
那聲音停住了。
黎舞在封印中睜開雙目,眼底恢復一片清明。
她凝視著黑暗的深處。
“或許,你的力量也將要耗盡了,對不對?”
一陣沉默後,黑暗裂開一絲縫隙,長期折磨她的罪魁禍首,終于現出真身。
那是一只 。
鬼靈的聚合,虛妄的載體,在黑暗中是一團散發著綠色微光的霧氣。
它暗啞的聲音在黎舞腦海中響起。
“呵呵,你真是個難纏的女人,一不小心就被你抓住破綻。”
“與你對抗千年,終究是我要輸了,初代的女武神真是名不虛傳……想當年,軒轅氏的後裔都沒在我的詛咒中熬過百年。”
霧氣睜開一只眼,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打敗自己的對手。
“永別,和我一樣的……時代遺物。”
一聲長嘆後,長久束縛黎舞的堅壁轟然倒塌,發出巨大的碎裂聲。
她望著在封印中逐漸消散的 ,心中悵然。
再也見不到了,這世間千百年來,唯一傾听過她願望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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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封印的瞬間,神識讓黎舞恢復了對塵世的感知。
她不用眼楮,就可以“看到”,不用耳朵,就可以“听到”。
和上一次甦醒的時代一樣,此時沒有神主,也沒有天道,只剩人類繁雜龐大的欲望正在統治世間。
漸漸地,久違的五感也重新回歸,黎舞舒展身體,從靈魂深處發出一聲舒適的嘆息。
她終于自由了!
可是,擺脫封印的喜悅還沒散去,她就感受到周遭的異常,濃烈的血腥味她鼻尖縈繞。
砰砰!
兩聲輕微的撞擊聲後,有什麼劃破空氣向她襲來,黎舞下意識地抬手,掌心在一陣灼熱的劇痛中,握住兩顆彈頭。
變形的金屬從她掌間落下,帶給她的疼痛更勝從前。
雖然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代,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人類的武器又進步了。
赤裸的肌膚接觸到柔軟絲滑的布料,意識到自己不著寸縷的黎舞皺起眉頭,將手臂試探性地探向外界。
一個響指之後,藍色的火苗從她指尖飄搖而出。
瞬間,一個男人恐懼的哀嚎響起,伴隨著凌亂的的腳步聲,極速遠去。
嗯,既然這招依然管用,說明她還不至于在華夏陷入絕境。
黎舞摩挲到布料的邊沿,快速地抖開,繞過肩膀和腋下打了個結,蓋住自己赤裸的身軀。
環顧四周,陌生的時代正向她揭開幕布淺淺的一角。
地板上,碎裂的晶石碎片散落一地,宛如夏夜最璀璨的星河。
房間里滿是看不出材質的擺設,它們的組合透著一股簡約雅致。
滿是彈孔的陳設下方,躺著一個生命之火非常微弱的男人。
看來,剛剛如果不是她的忽然出現,逃跑的殺手已經要了這個男人的命。
男人茶褐色的眼眸望過來,充滿著驚異和警惕,白瓷般的肌膚在月色下微微發亮,柔軟的雙唇逐漸失去血色。
如果沒有人救他,一炷香的時間里,他就會因為肩膀的傷口失血過多而死,變成一具秀色可餐的尸體。
黎舞舔舔了自己的嘴唇,強烈的饑餓感在腹部灼燒。
她太餓了。
如果一會有人發現,他僥幸得救,那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理應給予供奉。
如果他不幸死亡了,那尸體就給她果腹,以報因她而得的、那片刻的苟延殘喘。
這就是完美的物盡其用。
“你是誰?”
男人居然和之前悄悄給保華團提供物資的董大人一個口音,可惜她听不太懂。
黎舞對他笑了笑,自上而下輕輕地嗅著即將入口的“食物”,耐著性子地等待著。
不曾想,他的褲兜里居然還有紙包糖,實在是意外之喜。
牛乳和糖結合的香氣襲來,黎舞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一股甜蜜香醇的滋味席卷她的全身。
雖然只有那麼一小點,卻極大地撫慰了她干枯的味蕾,饑餓是最好的調味劑,她細細地咀嚼久違的塵世味道。
燈光很快亮起來,整個建築瞬間亮如白晝。
一個人形傀儡飛奔來到昏迷的男人身邊,簡單地處理了傷口,又把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帶走。
黎舞驚訝地發現,人類的傀儡技術已經進步到可以以假亂真的程度,如果不是看不到命火,她肯定會把眼前這個黑眼楮的人形當做真人。
看來男人要得救了。
黎舞坐在原地等了一會,那個傀儡又急匆匆地回來,很客氣地把黎舞帶到另外一個完好的房間,比劃著告訴她不要亂跑。
他身形高挑,穿著染血的外套,說話的時候,眉眼彎彎,嘴角上揚,給人一種很親切溫和的感覺。
黎舞望著他純黑的眼眸點點頭。
她靠在門內,打量著屋子里各種奇怪分布流動的能量源,還有許多她看不懂的器械。
這一次,她似乎甦醒在一個物質條件相對不錯的環境里。
重獲自由固然值得高興,但是這一次身體殘缺得更加厲害,連體表完整都無法維持。
左腿的下半部分空空蕩蕩,她摸到斷膝處軒轅劍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疤痕。
雖然疼痛早已過去,但是印記依然時刻提醒著她……
失去的力量,離散的族人,她定要一一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