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很疼,是不是……”
少年尾音還帶著輕顫的哭腔。就像是一只聲音綿軟的小奶貓,委屈巴巴伸出爪子觸踫著他的靈魂。
嗜血的渴望還縈繞在惡鬼的空洞的胸口,眸色卻漸漸恢復成墨一樣的濃黑。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句話。
疼嗎?
他低下頭,掌心向上。
這具軀體殘破不堪,就連掌心都有無數道劃痕。而那些劃痕在失去了血肉以後,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空洞,邊緣隱隱散發著光澤。
從他殘缺軀體中翻飛出的蝴蝶,會在每一次修補中拉扯出遲鈍而綿長的痛意。
大概是早就忘記了這身傷從何而來,而甦醒的每一分每一秒大概是甦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隨著這樣的痛意。他並不覺得有什麼難捱,那些痛也成了麻木。
可是當少年人哭著問出這句話時,他的神情卻開始恍惚。
簡書還在顫抖。
他緊緊地抱住自己,白皙的小臉上淌滿了冰冷的淚。
幽暗的神龕之內忽然飛出一只純白的蝴蝶,一開始翅膀像是在燃燒成灰燼,等落在少年人的細軟的發絲上時,就恢復成了澄澈而晶瑩的模樣。
簡書漸漸覺得沒那麼冷了。
冷若冰窖的寒意慢慢褪去,而那些零碎的、布滿全身的傷痛都好像被一只溫柔有力的大手撫摸了一遍,而後隨著寒意一塊兒消失無蹤。
只是身體殘存的記憶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抽抽噎噎,被惡鬼的情緒侵染,他的靈魂沒辦法很快抽離。哭濕了墊子,連鼻尖都哭紅了。
“睡吧。”他好像听見有人在他的耳邊說。
那道聲音是那樣的溫柔,低沉中帶著讓人心安的魔力。
簡書被負面情緒侵染的神經終于慢慢放松。
就像是倦鳥回巢,他朝著發出聲音的地方蹭了蹭,而後睫毛顫動著睡著了。
一夜安眠。
第二日清晨,听到窗外雀鳥聲甦醒的簡書,有那麼一瞬間大腦陷入一片空白。
就像是一台用了太久的老式電腦,開機時需要花費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
他坐起來發了好久的呆,才慢吞吞折好了毯子,又將鋪在一起的墊子放回原位。
“早上好。”他的手伸向存放著香燭的盒子,只摸到了寥寥幾根。
古宅里剩下的東西不多了,無論是吃的,還是別的什麼。
他收起了一瞬的感傷,而後笑著抽出三根小心點燃,插進香爐里,退後拜了拜。
抬起頭的時候,他才發現昨夜供奉的那朵粉色薔薇花枯萎了。
“咦?”簡書往前湊了湊,仔細看著茶杯里那朵花。
奇怪,一般摘下的花朵都會枯萎得那麼快嗎?可是他明明在茶杯里放了水的,這朵薔薇花綻放了一半,理應先盛放過後才枯萎才對。
少年突然湊近的臉讓裴策有些窘迫。他稍稍退後了些,可是他還是能看清少年臉上細軟的絨毛。
仿佛能感受到少年呼出的氣息一般。
“您很喜歡我這個禮物嗎?”少年的眼楮忽然亮了起來,圓溜溜的杏眼里滿是驚喜。以前他送的那些貢品,無論是點心還是水果,放在供桌上幾日都沒有腐壞。唯獨這朵折下的薔薇花,被神明“收下”了。
這樣的認知讓簡書欣喜,連蹦帶跳飛奔出去摘新的花朵了。
甦醒的惡鬼不知少年是如何得出的這個結論。
雖然,他的確很喜歡那朵薔薇花。
少年的身影來去很快。他手里捏著一朵深紅色的薔薇花,喘息著跑了回來。
花上還帶著瑩潤的雨珠,格外嬌艷。
“您喜歡的話,我天天……我在的每一天,都給您送!”簡書這樣承諾著。
雖然他心里知道,這里已經待不長久了。
不是被困死在這里,就是搏一搏,逃出這里。
甦醒的惡鬼並不知道少年的心思。
大概是修補身軀花了太多力量,而他卻沒有將眼前的血肉供奉吃掉,所以這次醒來,他遲遲未能凝結出實體。
偶爾的時候,他還會感到虛弱,只能回到黑暗的世界,一點一滴汲取著陰寒之力。
這一次,他並沒有觸踫少年送給他的鮮花。
他只是多看了它幾眼,而後慢慢陷入了黑暗。
簡書逃回古宅的第三天,終于確認自己沒辦法從大門出去了。
無論他什麼時間靠近那里,都能透過門縫看到外面守著的灰衣人。
因為敬畏神明,他們沒辦法強行闖進來抓他出去,這算是個好消息,但也是唯一的好消息。
古宅里的食物越來越少了。
簡書不願意被餓死在這里,只能嘗試將古宅里所有一切能墊高的物品搬到小門里的內院牆邊。
他還特意畫了一張雨城的平面圖,標出了幾個他認識的地方。如果雨城最北邊是簡氏族人群居的地方,南部是宗祠的話,那麼處于宗祠最深處的古宅之後,應當就沒有人把守了。
這有可能是雨城最後一道高牆。
為了有力氣,簡書早上吃了兩塊糕點和一個隻果,然後將兩個房間里的桌椅都從小門里拖了過去。如果不是床太大,衣櫃太重,他甚至想把它們也搬過來。
還有放在隔壁一整個書架的書籍。
簡書將那些書籍搬到高牆邊上,如磚石一般鋪了一層厚底之後,就開始往上面堆桌椅。
古宅的圍牆真的很高,約六米,兩層樓的高度。
堆起來的書冊約三十公分,一張桌子一米,兩把椅子堆疊加起來一米,加上簡書一米七五的個子和大概一米的胳膊,還差一米左右的差距。
如果是在平地上,一米的立定跳高並不算太艱難。可難就難在,堆積了桌椅書籍後,他光是站上去就有些頭暈目眩,更遑論跳起一米五的高度攀上高牆了。
終究還是要試一試的。
簡書深吸了一口氣,爬上桌子和椅子。
他不太敢動。
小腿肚子酸軟得厲害,因為桌椅並不穩固,他本能的恐懼著。可不嘗試一下就等死並不是他的風格,所以在做了無數次的心理建設後,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奮力去抓高牆。
再強烈的求生意志也沒辦法突破身體極限。
簡書爆發力雖然還不錯,但是墊高的桌椅終究不太穩固,他起跳的剎那身體猛烈搖擺,指腹只在布滿灰塵的牆壁上蹭過,便整個人往下墜落。
好在簡書並沒有奢望自己真的能從這里逃出去。他早就做好了準備,摔下來時借勢往前一滾,最大程度緩沖了沖力,避免了骨頭被摔傷。只是沒注意到地上枯枝碎石較多,翻滾時小腿擦到了一塊尖銳的石頭,劃破了一道口子。
“嘶……”屋漏偏逢連夜雨。
他就知道這種愚蠢的主意是沒辦法幫助他從這里逃離的,整個人變得格外喪氣,垂著腦袋往回走。
祠堂旁邊不遠有一個水龍頭。
簡書一瘸一拐走回來,撩起褲腿開始清洗傷口。
他很白,又常年穿著長袖長褲,身上就更白了一些。沖洗掉沾著灰塵草屑沖洗干淨以後,明晃晃一截小腿白得有些招搖。
血液的芬芳慢慢滲入地下。
沉眠的惡鬼被一陣馥郁的甜香吸引,倏地睜開眼楮。四散的蝴蝶已經將血珠收集了起來,晶瑩的足肢抱著一顆顆猩紅的血珠,像是抱著漂亮的紅色寶石。
他忍不住召回一只蝴蝶,讓血珠落在了蒼白的手心。
下一刻,血珠化為血霧,被這具殘缺到饑渴任何血肉的軀體吸收殆盡。
那是一種足以讓神魂震顫的愉悅感受。
血肉的芬芳催促著他繼續吞食,本能的想要更多,但理智又讓他將這樣的渴求強行壓下。
冷靜後睜開眼,黑白的世界再一次被畫成了絢爛的彩色。他再一次看到了灰藍色的天空,碧綠滴翠的草葉,白牆上覆滿的嬌艷的花,還有……撩起褲腿坐在神龕前的少年。
他漂亮的眉宇微微皺著,正在用干淨的布條擦拭著小腿上的水。
少年的動作輕而柔,手指按在傷口旁邊,湊過去小心吹氣。
因為吸食了簡書的血液,他們之間仿佛連接了類似共感的存在。
在少年的手指按下那一瞬間,裴策似乎也觸踫到了那一截白皙的小腿。
光滑,柔軟,細嫩,帶著活人的溫熱。
裴策猛地縮了手,別開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