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賀今天自一早便戴上了連衣的帽子, 將整張臉也遮了大半。
她沿著小路一路向西,順著記憶中其他人的描述來到了村西的那間院落。
這一路她都極為小心,順著圍院繞到後牆處, 這才終于找到一處因年久而生出的磚牆裂縫。
她壓抑著極速的心跳,小心湊到那道縫隙處, 向院內望去。
院中幾人也正打算去四處查看,賀賀的視線在那幾人身上瞥過, 卻未找到零一描述中的長發男人。
她心下忐忑,又安慰自己可能那人提早出去尋找線索了,況且如果老木匠需要的是他們的頭發, 那其實只要等頭發長了再取下來就好了。
她不知是不是該慶幸自己被看中的頭發並不會失去性命, 畢竟沒有哪個人是失去頭發就無法生存的。
就在她心存僥幸時, 忽然看到在幾人走後的院中, 有人輕手輕腳走出。
那人用一塊布當作頭巾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但在賀賀這樣有心蹲守的人眼中自然一眼便可以看出。
她急忙遠遠跟了上去,見那人鑽進蜿蜒錯雜的小巷,戒備地左顧右盼後終于解下頭巾, 與他高瘦身型極不協調的長發隨之滑落至他的腳踝。
他顫抖著手自懷中掏出一把小刀,咬緊牙關, 手中的小刀也隨之劃向耳後垂落的長發。
就在這時,他身後長及腳踝的頭發忽然如有生命一般纏上他的手腕, 在瞬間便勒得他手中的小刀滑落在地, 發絲也在下一秒將他整個人緊緊束縛。
這些發絲異常堅韌, 在將他整個人勒緊後不斷收縮, 血滴順著收緊的發絲滾落片刻便將他的衣服染紅。
賀賀驚恐地癱軟在地上, 死死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叫出聲。
但這些發絲仍舊在不斷收緊。
突然, 有人自背後輕拍過她的肩膀, 賀賀瞬間汗毛倒豎如驚弓之鳥一般回過頭——
……
老瘸子說過那句話之後便丟下眾人愜意地進了房間,連闕與零一前後走進院落,對賀賀問道︰
“你看到了什麼?”
盡管此刻老瘸子已經不在,但他的話還是讓院中三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此時此刻,他們怎麼會不知道老瘸子口中的“材料”,就是他們這些進入副本的人。
所謂的“偷材料”其實不就是用別人的命換自己的。
“那、那個男人。”賀賀像是回憶起了極可怕的事情︰“他被自己的頭發……吃……吃了,最後就只剩下一堆白骨。”
“然後……然後老瞎子來了。”
“他、他說老瘸子就喜歡說謊,他從一早就告訴那些異鄉人,材料就是他們本身了!他們、他們一定早就知道‘材料’是可以換的!”
“慌什麼!”
老劉悲怒道︰“我就說,那個什麼前地獄之主弄出來這十九獄就是想讓我們陪葬!據說上一次地獄之門開啟的時候,他就把那些被卷進來的人做成了養料!”
“他不是已經死了?”小磊見父親怒極,怯怯問道。
“這些都是他的圈套!我們在上個副本遇到的那個人說得對,他不是原生之神嗎,一定是他預料到了自己的死,所以才想把這麼多人拉入地獄,用所有人的生命獻祭復活自己。”
老劉的聲音激動,他的話題轉得突兀,連闕原本听他說到那人便耐心去听,只是听到這里他也不自覺微蹙起眉。
他不知道原生之神是否能預知自己的死亡,但從他經歷的第一個副本的解法不難看出,設置副本的人是為良善之人留出了一線生路的。
所以老劉所說的,或許並非真相。
“你的那些話,是老瞎子告訴你的?”零一打斷了老劉的話,再次向賀賀問道。
賀賀點了點頭。
“你看到他殺人,他告訴你這些……還放你離開?”
“因為他、他說……他才是真的木匠。只要他做成木偶,就可以殺了老瘸子送我們離開副本。他還說……”賀賀說著低下了頭聲音越來越輕,不敢看眾人的眼楮︰“他還說,現在他有了頭發,就不需要我了……”
“所以你就信了?”
賀賀抬起頭,看向連闕平和無波的目光,不知為何,在這樣的目光下她反而慚愧得不敢抬頭。
他說得沒錯,在听到老瞎子的話時,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劫後余生。她慶幸那個男人死了,慶幸老瞎子說只要他贏過老瘸子自己就不會死……
“你什麼意思?”听到這里,老劉不滿地開口︰“你想幫對家,讓我們都去死?”
“不是!”賀賀慌亂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老瘸子想用我們做木偶,對家的那些人也想用我們代替自己,那只要幫助老瞎子,我們不就可以離開這里了?”
听了她的話,小磊舉棋不定地看向自己的父親,而老劉亦是沉默了半晌才答道︰
“如果我們沒有猜錯,這兩個木匠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想拿到的東西都不一樣。”老劉說著微眯起雙眼,審視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
“你這樣慫恿我們,是因為你對應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吧,幫助老瞎子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可誰知道,我們被分到老瘸子這里,一旦老瞎子完成任務我們真的還能活下去嗎?”
“我沒有!”
賀賀正慌亂地想解釋,老劉卻搖了搖頭不贊同道︰“我知道你在上一個副本里被boss救過,但這並不能成為你無條件相信的理由。況且……難道你忘記了,這里的boss很可能代表著謊言,不要相信他們對你說的話。”
老劉的話讓賀賀再次陷入懷疑與恐慌之中,他卻不慌不忙地又復說道︰
“要知道,這里就是前地獄之主為了吞噬我們的靈魂而創造出來的地方。我們進入十九獄的時候你們都看到了吧?那些地獄使者,听說就是在搜索前地獄之主的蹤跡。”
始終站在一旁的連闕微抬起眼皮,看向再次將話題引回的人。
“你們都是新人,有件事情你們可能並不知道,十九獄所有的副本,都是曾經大末世時期真實發生過的。”
“這、這怎麼可能……”賀賀震驚道。
“怎麼不可能?”在眾人錯愕的視線中,老劉頗有成就感地繼續說道︰
“比恐怖故事更加恐怖的不就是‘來源于現實’,那個前地獄之主,他從人間將這些故事帶回,就是為了用來折磨我們、讓我們永遠逃不出這樣的噩夢!”
“你們應該知道,地獄使者都是有編號的。從前跟著他的那群地獄使者都在編號一千之內,在那場大戰時,他手下所有追隨的地獄使者都被他強行為自己獻祭,直到現在,地獄使者的前一千編號也依舊全部空缺。”
“一個為了自己可以將所有追隨者殺光的人……也配被稱為原生之神?他創造出的十九獄,會為我們留下生門?說出來誰會相信!”
連闕低垂的長睫擋去了眼底的神色。
听到這樣的話,不知為何似有千萬斤巨石壓在他的心口。
他覺得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
地獄使者在鬼門關前追逐的人正是景斯言,如果按照老劉的話,景斯言就是那位前地獄之主……
連闕想起進入鬼門關前,那人立于重重樓閣之上時望來的目光。
他沒有與眾人爭論,走到自己的位置在拼了一半的木偶零件邊坐下,打量著面前殘破的木偶。
因為剛剛偷繞到後院,他的發絲與肩膀都被雨淋得半濕,口袋中的卡牌散發出陣陣溫熱,似在小心翼翼地試探。
連闕回過神,在卡牌上安慰般輕撫。
這不僅僅是這段時間相處帶來的信任,更是一種莫名的直覺。
不知一切是否與他缺失的記憶有關,但這樣的直覺告訴他,當年的一切並非如此。
並且,老劉刻意轉開的話題他始終覺得太過生硬,可他為何要兩次轉移話題,是為了將眾人的視線引到前地獄之主的身上,還是在有意回避什麼。
連闕沉吟之際,身側位置的人也在座位坐好,隨手拿起一塊打磨平整的零件。
“手札上寫了什麼?”
連闕揣在口袋中的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張溫熱的卡牌,仿佛沒有听到身側人低聲的問話。
“知不知道房間里那些東西都是什麼?”零一挑了挑眉,示好般率先說道︰“我剛剛敲開了村里一戶人家的門。”
連闕向來對這種免費提供的信息來者不拒,便兀自戴上手套,拿起零件在散落的肢體中尋找適合的位置。
“那戶人家只有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所以我又去查看了其他住戶,村子里只有孩子。”
連闕拼合零件的動作微頓。
“你說,會不會是老瘸子殺了村里所有的大人,畢竟那些東西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的。如果是他殺了人,那些人的尸體現在在哪里?他又為什麼要把那些東西放在房間呢?”
零一點到為止,又將目光轉向連闕︰“你直接帶走了手札,難道不怕老瘸子發現?”
連闕倒是沒有這樣的顧慮,畢竟如果老瘸子經常翻閱手札,就不會落了那麼多灰塵,還積壓在那些遙控器堆中了。
況且……
見他仍舊不肯多言,零一再次問道︰“手札上寫了什麼?”
連闕動作仔細地將零件拼好,這才抬起頭︰“什麼手札?”
“……”
零一面上萬年不變的假笑似出現了一絲裂痕,但他還未來得及再問,另外三人已擠回桌前,看著兩人拼接部件,神色僵硬而畏懼。
“知道了這些東西是什麼,你們還下得去手?”
連闕隨手再次拿起幾塊零件仔細端詳︰“如果不做,你確定還能活過今晚?”
小磊被他的話堵得說不出話來,不知道這個人明明話不多,為什麼每句話都這麼噎人。他被嗆得想要還嘴,但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想說的話沒說出口,因連闕話而不悅的目光卻轉為了輕松愉悅。
連闕察覺他神色的變化,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零件按順序排好。
“算上早上那碗,你已經喝過兩碗湯了。”
細小的零件在他手中被分為幾組,連闕動作未停,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的身上沒有什麼變化?”
“有倒是有,就是我背上……”
“那叫什麼變化?”老劉打斷了兒子的話︰“你背上的不就是青春痘,那些東西早就有了,我提醒過你多少次不要吃辛辣你就是不听!”
“好了好了,知道了。”小磊不耐煩地應付道,卻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連闕將桌上的零件大概分成幾類,這才抬眼看向拿著零件在木偶部件上比對的父子二人。
無論是剛剛突然轉移的話題、小磊說話間態度的轉變還是如今的隱瞞,這兩人明顯在極力掩藏著什麼。
尤其是……他和零一在老瘸子的房間搜查的時間並不長,賀賀因撞見了長發男的死亡趕回,但在他們趕回前院時,老劉和小磊就已經在院中了。
那麼,他們又是為什麼會在表明自己去村里搜索的情況下,這麼早回到院中,如果將這一切串聯起來……
答案或許只剩一層未被捅破的窗紙。
沉吟之際,他的指尖劃過未拼接完成的木偶頭部,動作倏然一滯。
指下的觸感與其他部位一樣都是經過打磨的木塊,卻又似有微妙不同。連闕屏息轉過木偶的頭部,皺眉看向剛剛觸踫的地方。
這些細小的木塊似乎並沒有什麼區別,但細看之下,他卻發現這片已安好的部分似乎與他手中的碎塊在顏色與粗糲程度上有著極其細微的差別。
“你有沒有听過一句話,叫……‘以骨識人’。”
零一的話讓連闕收回觀察的目光,轉而看向身側。
“皮相或許可以千變萬化,但骨相是不會騙人的。”零一正隨手拿起一塊零件,示意到他面前音色晦暗不明︰“你說,如果有人可以識骨,是不是就能分清這皮下的是什麼樣的骨、是不是骨……”
“是嗎?”
連闕避開他欲拍在肩上的手。
他想起初入副本時老劉的話,面上未顯半分地將桌上的零件分成了五堆推到每個人面前,聲音低得依舊只有兩人才能听清︰“我怎麼听說,能識出骨頭的是狗。”
零一的神色再次一僵。
連闕則將自己面前的零件逐一快速在木偶不完整的一側臉上拼好,竟在短短幾分鐘內,就將人偶的面部完整拼好。
這一幕被其他幾人看在眼里,眾人皆是驚疑不定。
直到連闕將面部拼好,手套擦過被拼在木偶眼角零件那處眾人熟悉的孔洞,這才站起身困倦地向房間內走去。
“等一下!”
小磊站起身,指著被分在自己面前的那堆零件怒道︰“你倒是自己挑了好拼的拼好了,憑什麼我們就要拼你挑剩下的?”
連闕停下腳步,轉眸看向身後︰“我可以幫你拼好。”
小磊正因自己的話對他產生了威懾力而暗自竊喜,卻听他又復說道︰
“但你確定,如果你自己不拼……你還能活過今晚?”
連闕的話似點燃小磊怒火的最後一根導火索,他怒極站起身便要沖到連闕面前,只是他剛剛站起身便被身後的老劉攔了下來。
“你跟他吵什麼?!”
小磊被父親制住無法再近半步,他卻依舊像是一頭炸毛的獅子,如今听了父親的話他像是想到了什麼,面上的憤怒也變成了扭曲的獰笑︰
“是啊,今晚就是你的死期,我跟一個死人計較什麼呢?”
他的話讓攔住他的老劉緊張看向連闕,但連闕的面上卻沒有任何憤怒或其他情緒,他依舊站在那里,如同局外人一般欣賞著面前的鬧劇,也像是就在等待他的這句話。
三人身後卻傳來賀賀驚喜的叫聲︰
“都是分好的!我這堆零件都在後腦部,你們快看看你們的零件是不是分別是手臂和軀干上的?”
老劉和小磊聞言下意識看向賀賀面前的零件,果然她也正在快速將人偶的頭部拼好。
“你說得對。”
連闕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唇邊卻挑起了一抹譏諷的弧度,徑直走進屋內︰“我跟一個死人計較什麼呢?”
……
夜半時分。
在陣陣催夢的雨聲中,昏暗的房間內安寧如常。
窄小的單人床上,厚實的棉被鼓起一道深眠的弧度。
地板間傳來的細碎吱呀聲被淹沒在雨聲中,也未驚醒床上那人的夢。
然而就在這張單人床下,震顫的地板裂成的條條長塊中,一塊木板漸漸抬起頭。
它將頭扭曲著轉向天花板,花紋如同詭異的嘴角還掛著聳人的笑容,木板兩側竟似有生命般分叉出一雙手。
在地板摩擦的聲響中它一點點自條條地板中將自己拔出,扭動著僵硬的身體時木板間發出陣陣細微的 嚓聲。
這間臥室的溫度明顯比他預想得要高上許多,這讓它更加憤怒。明明他應該與其他人一樣,在雨夜中濕冷的房間內瑟瑟發抖,為什麼他卻能這樣安逸地睡著覺。
但這又能怎麼樣呢。
今日不就是他的死期。
他會交出那雙好看的眼楮,成為木偶身上最美麗的點綴。
他也會為他曾經的干預付出代價,它要將他的頭骨敲碎,做成木偶光鮮的腳趾甲。
這樣想著它握住夾在地板條之下的尖銳小刀,桀桀怪笑中一躍跳上了床榻,向著蒙在被褥之下的人伸出手——
“東西你既然吃了,現在是不是該……以眼還眼。”
它的手停在半空,預想的一切卻並未發生,它匪夷所思地再試了一次,蓋得嚴嚴實實的棉被中依舊沒有半分動靜。
它終于等不及,舉起手中的刀一把扯開面前的棉被。
就在它掀開棉被的瞬間,被下之人便一躍而起,迅速制住它手中的刀,扯過一旁的遮光窗簾幾吸之間便將它牢牢纏縛在其間。
這窗簾怪異得很,它越是掙扎便束得越緊,一圈圈將它裹成了一顆圓粽,好像根本沒有盡頭。
那人將它的刻木刀隨手扔在一邊,窗簾重新繞過簾桿,便將被綁得嚴嚴實實的木條吊掛在半空。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以至于它反應過來時已經被捆得完全掙脫不開,借著雨中晦暗的月光才勉強看清來人。
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它要找的人!
它這才後知後覺轉頭看向房間的那張單人床,它要找的人此刻正好好躺在床上,雖然在狹小的單人床上只佔了半邊,卻未受半分干擾般依舊在淺眠。
“綁好了?”
一切塵埃落定,那人才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向被綁在窗簾內吊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