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閉著眼, 視覺陷入黑暗,其余的感官便都在一瞬間無限敏銳起來。填充在座椅里的海綿微微下陷一截,一只手按在座椅;唐𢶷裕探身過來, 輕輕勾了下他的衣袖。
小心翼翼的試探, 與極力掩藏的不安。
此情此景幾乎給了琴酒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世界仿佛在剎那間倒轉回出發時的起點。
在那個降落在黃昏里的直升機艙,坐在腿上的人試探著側過頭, 漆黑的眼底間倒映著極為廣闊的暮色,抬眼望來的目光里,卻依然閃躲著猶豫不定的躊躇。
——指尖勾過袖口,隨後又 著蹭上小臂。
觸踫的力道與水滴滑過衣料相差無幾,或許唐𢶷裕自己意識不到指尖的動作有多細微,像一次不抱希望的試探,連回應都沒有期待過,就要迫不及待地往原來的角落里縮。
怎麼可能讓你走呢。
他想,然後抓住了那只行將抽離的手。
剎那間天地倒轉,世界歸位時, 唐𢶷裕已經被琴酒撈到了自己腿上。
琴酒的手繞過他的腰,牢牢地按住手腕。這是個收攏性的姿勢, 其中的強迫意味表露得十分明顯︰坐穩之前, 唐𢶷裕還沒找準重心,在他想扶一旁的座椅靠背時, 探出的手臂已經被琴酒緊緊地扣了回去。
他沒法在任何其他的東西上借力, 于是所有的支撐都得依賴琴酒。
手腕的禁錮剛剛松開,另一只手已經沿脊椎滑上脖頸, 微一用力, 不透光的黑暗便籠罩上來。
殘存的惶惑, 這時還依然翻涌在唐𢶷裕心底,他在琴酒的頸窩里愣了足足兩秒,才感到手掌下胸膛的起伏。
後腦被按下時,他下意識將手抵在了兩人中間。
琴酒很輕地嘆了口氣,頭頂的嗓音才說︰“……我的錯。”
眼前的黑暗里有琴酒的氣息,淡淡的柑橘香氣繞在鼻尖。這是一種略帶酸澀的清苦的香,在這味道中,所有的情緒便突然一下子漫溢出來。
唐𢶷裕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短短的一句話仿佛鑿開了一個泉眼,溫熱的水流一路從心底溯逆,喉嚨被堵住,眼眶也同時微微發熱,于是他死死壓抑下喉間逸出的一點顫音,將頭更深地埋在里面。
在他小心地扯住琴酒袖口時,還不知道胸口回旋的情緒究竟是什麼,現在才突然發現,那種感覺原來叫委屈。
時間似乎都過去很久,才有悶悶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
“不許……不理我。”
琴酒靜靜說︰“好。”
頸窩里蹭上柔軟的黑發,並不扎人,卻會有一些毛絨絨細微的癢。
琴酒的手原先扣在唐𢶷裕後頸,將人按在懷里,現在又逐漸往上,慢慢梳理著他的發頂。
而那些原本徘徊在胸口的、近乎尖銳的暴躁感,就像突然間得到安撫,偃旗息鼓地平定下去。
失憶影響的,怎麼可能只有唐𢶷裕一個人呢?
琴酒知道他現在最為急缺的是什麼。安全感,或者說,對周圍的一切缺乏最基礎的信任。即使在自己的家,如果不是跟琴酒走了一圈,唐𢶷裕都會始終停留在那個小小的吧台邊。
他知道自己要等,且等待的效果成就斐然︰不敢離開吧台的人,現在已經漸漸敢理直氣壯地在沙發打滾。
可唐𢶷裕需要時間調整和磨合,琴酒亦然如此。
這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無形隱患;所謂的臥底、二五仔與自詡正義之士,只要他們依然環繞在唐𢶷裕身旁,琴酒就永遠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現的那一個。
唐𢶷裕的夜晚屬于自己,而當他回到了那片白晝下,一切的發展便不再受琴酒控制。他只能耐心地、被動地等待在原地,無論回來的人滿載凱旋還是傷痕累累。
像耐心的獵手等待獵物,像被馴服的野獸安靜等待著那個套上項圈的人。
可在失憶之前,唐𢶷裕會盡己所能地調和這個矛盾,也可以說,在安撫那只猛獸。
仿若一種無言而默契的潛規則,既然接受了他,那他需要容忍的就是全部,從厚重的等待與愛意,到照顧與無孔不入的掌控欲。
像那個被拿走過一次的翻蓋手機,後蓋里便從此一直留著一個24小時運作的定位器,而他們都對此心照不宣。
直到所有節奏被失憶打斷,連同最後的那一個聯系的樞紐。定位器被公安拿走時琴酒沒有發作,因為遠走的人不久後就會回來,積蓄的暴戾與煩躁卻一直壓抑在心底,只等待一個釋放的契機。
超市中再度中止,深藏于海面之下的克制,終于撕破了偽裝出來的那層外殼。
所有的情緒集中爆發,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
如果真的想讓唐𢶷裕放心,從一開始琴酒就會毫不猶豫地發送出那個【好。】,當他想要回信,無論是結賬處的收銀員還是抵在額頭的子彈都無法阻擋。
可他卻偏偏沒有立刻回應這條簡訊。
琴酒是故意這麼做的。唐𢶷裕不知道,在他眼神顯露出慌亂無措的一瞬間,一個說不清道不明、黑暗而隱秘角落,琴酒的掌控欲獲得了某種近乎于代償性的滿足。
銀發的男人微仰起頭,感到抵在胸膛的手臂漸漸往上,環在自己脖頸。很久之後,那里才傳來些許潮濕,奪眶而出的溫熱液體迅速在空氣里蒸發了所有熱度,變得冰冷而黏膩。
琴酒垂著眼,耐心將黑發梳理齊整,與此同時,心底卻閃過一寸近乎惡意的念頭。
——我想擁有的是全部。
喜悅也好,悲傷也罷,所有的情緒,都只能由我一人給他。
指節修長的手穿行在後腦的黑發間,手心的溫度帶來平穩且恆定的熱量。唐𢶷裕的心跳隨著這頻率漸漸平復,他吸了吸鼻子,才得寸進尺地提出了下一句。
“不高興的話你就說,不許悶在心里,”他悶悶地說,“……猜來猜去好累。”
一剎那琴酒的動作稍稍一停。或許那只是個停下的趨勢,總共持續不到零點零一秒,卻被唐𢶷裕敏銳地捕捉到,環在脖子的手臂無意識緊了緊,琴酒輕笑一聲︰
“我以為我表現得夠明顯了。”
“不夠。”唐𢶷裕說,“再明顯些。”
“……那這樣?”
一只手掰過下頷,琴酒微偏著垂下頭,輕輕吻在嘴角。這是個自淺而深的吻,從相守的溫吞,漸漸顯露出吞吃入腹的攻擊性,相抵的呼吸凌亂而倉促,等到指節松開,唐𢶷裕的下唇已經充了層血。
琴酒的犬齒在上面咬了一下,才說︰“這樣夠不夠?”
——野獸失去了馴獸員,在荒野里狂躁地徘徊許久。直到熟悉的氣息被重新圈進領地,這才終于饜足地蜷窩下來。
他也不知道這次的野獸能安靜多久,至少現在的安撫足夠了,以後的事情,可以慢慢再說。
他還有很多不能宣之于口的壞念頭。
他會哭的。
初夏的城市里很少有風,即使起風的時候,車里也感受不到。鋼鐵的軀殼構成一處密閉的、只屬于兩人的空間,只听見車頂的綠蔭搖晃起來,鋪天蓋地的嘩啦聲響。
好像那不是一棵樹,而是層疊的搖曳林濤、和無邊無際的遙遠海洋。
滑落的淚水也像海,漲潮的海浪也不過如此。來自宇宙的宏偉巨力將數千萬噸的海水翻涌著拋向沙灘,一次又一次的點吻里,琴酒微微側過頭,清楚地听到心底的浪濤拍擊在崖石上,撞碎成無數的銀白泡沫。
然後,晃動的樹冠隨退潮一並平靜下來,幾片枯葉落在車頂,他知道,夏天來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