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空曠的鐘聲回蕩在東京的城市上空, 連綿的鴉群撲稜稜張開羽翼。昏黃的近光燈照亮馬路,一輛車悄悄地駛離車庫。
茶木神太郎全神貫注地扶著方向盤,對面的車道卻迎面駛來一輛開著遠光燈的車, 擋風玻璃上一片慘白。
茶木神太郎被晃得睜不開眼, 直到對向的車輛飛馳而過,才忿忿地啐了一聲。
“半夜開遠光燈, ”他嘟囔一句,“什麼素質?”
這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夜半插曲, 他卻不知道自己背後, 一個鏡頭正對準他離開的車影。
下屬將連拍的十幾張照片導入簡訊,一並打包向頭領匯報。
【交易對象已出發, 確認為本人無誤。】
【好。】
楠田陸道簡短地回復了這則簡訊。
在泥慘會頭領的位置上坐了一段時間, 他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下屬保持距離。為了維持威嚴的說一不二形象, 他的用詞習慣便不自覺向心中崇拜的g大人靠攏。
這樣的改變效果顯著, 原本蠢蠢欲動的刺頭們, 逐漸在管理下服服帖帖。
新生的泥慘會步入正軌, 逐漸接管了原本高層的大多數灰色產業,一些停擺的業務也開始恢復運轉。
游走在法律邊緣的其中一項,正是替受賄的高官洗|錢。
又一道的鐘聲響起時,茶木神太郎匆匆抵達了拍賣會現場。
這時正好是凌晨一點, 距離正式開幕還有一個小時。現場舉行的是拍賣會開始前的預展, 所有的拍品被放在透明的玻璃櫃中, 供即將拍下它的主顧們近距離欣賞。
大廳的光源以射燈為主,明亮的白光折射出璀璨的光輝。
拍賣會的參與者陸續到場,幾個中年的黑西裝相互面熟, 他們彼此間簡單地一點頭。
這就是茶木神太郎的對外招牌, 一個熱愛珠寶收藏的敗家警察。
日本警察的食宿有政府統一安排, 一個月的開銷並不多,他也因此有理由將手里的閑錢投向這個市場。可他真正看重的卻不是珠寶的收藏價值,而是借拍賣會動輒上億的成交價。通過這個渠道,他可以快速洗白手里收到的黑錢。
諸如此類的渠道還有很多種,地下錢莊、設立公司等等。可這些手段費時費力,要麼是手續費過于高昂,通過珠寶拍賣,卻只需要支付給拍賣行成交價5的佣金。
與他合作的泥慘會是老牌的黑|道社團,類似的交易數不勝數。
茶木神太郎與幾人一一打過招呼,便直奔自己這次的目標——
整場拍賣會的壓軸品,一枚圓形的粉色鑽石。
粉鑽的產量極其稀有,全世界每年也只能開出50g左右,高品質的粉鑽,每克拉的成交價甚至能達到兩千萬美金。
這次斯里蘭卡的珠寶商聯合舉辦的拍賣會,拍品中既有未經切割的裸石,也有瓖嵌精美的珠寶首飾。對于普通的收藏者來說,後者附有專業機構出具的鑒定證書,往往會更加保險一些。
只不過,這枚粉鑽其實是泥慘會買通拍賣行假造的,只為茶木神太郎一人準備,他必須表現出自己勢在必得的架勢。
安安靜靜的預展會場,只有間或響起的低語聲。
等駐守在一旁的侍應生注意到他,茶木神太郎招手道︰“那個誰,你給我講解一下。”
侍應生慢聲細語,茶木神太郎卻听得心不在焉。
與此同時的會場頭頂,誰也沒注意到的角落,監控探頭悄然變化了一個角度。
漆黑的鏡頭倒映著玻璃櫃前兩人的身影,深處似乎閃爍著猩紅的光芒。
唐𢶷裕從監控的畫面上收回眼。
茶木神太郎的破綻實在太過明顯,自以為天衣無縫的隱蔽交易,背後其實綴著數不清的尾巴。
對付他的難度約等于0.01個赤井秀一,要不是這人還另有用處,唐𢶷裕都懶得在他身上花心思。
這里是會場後台,一個準備好的閉路電視。
拍賣行為了誘惑主顧抬價,背後的手段不計其數,其中之一就是眼前的預展。除了頭頂的監控探頭,展廳里還密布著數不清的針孔相機。通過分析主顧表情的細小變化,拍賣行就能最大限度地預估哪一些商品炙手可熱,哪一些商品無人問津,從而悄悄安排好哄抬價格的托。
不過唐𢶷裕看中的拍品,自然不需要在這些無聊的花樣上消磨時間,拍賣行的運營歸于泥慘會旗下,幾個小時後,楠田陸道已經從名單里截下了它。
他們這一趟,正是要過來取走的。
他在後台等得百無聊賴,琴酒才終于從後邊出來。他反手關上了身後的門︰“走吧。”
接下來需要切割裸石。
唐𢶷裕本以為接下來會去一些大型的切割機房,至少他之前對珠寶切割這一行業的印象就是這樣。保時捷漆黑的車身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車燈在街頭幾個拐彎,最後卻停在了路邊的一處一戶建旁。
這里已經是東京市郊,夜色已深,除了長明的路燈外,道路兩邊的窗口都已陷入了黑甜的夢境里。
唯一亮燈的一戶建窗口,隱約機器運作的嗡嗡聲。
保時捷熄火的動靜引出了院門旁睡著的一條柴犬,見到兩個陌生人抬手按鈴,汪汪地叫了起來。
機器的嗡鳴聲停下了,里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太郎,是貴客,不要叫。”
院門被遠程遙控打開,琴酒牽過唐𢶷裕,柴犬的喉底還滾著呼嚕嚕的威脅聲,唐𢶷裕繞到遠離狗的那一側,不住警惕地往身後瞅。
琴酒淡淡地掃了一眼,柴犬豎起的耳朵立刻耷拉成飛機耳,原地轉了一圈,趴回到地面上。
門里是一位獨居的白發老人,背已經有點駝了。不可避免的老態從他皮膚的每一處皺褶里透出來,眼神卻依舊神采奕奕,工作室打掃得干淨整潔,身上的衣服也被反復洗得發白。
一戶建的一樓不是傳統的下沉式玄關,直接砌成了灰色的水泥地。明亮的白光照射著,並不顯得壓抑。牆邊各式切割機器一字排開,一塊切了一半的藍寶石放在臨時的工作台上,靠窗的書桌上面放著一架顯微鏡。
這里是一間小型的切割工作室。
“瀨川雄太郎,”琴酒在耳邊淡淡介紹,“日本首屈一指的珠寶切割師。”
“都是過去的榮譽了,現在還能夠被您承認,這才是我的榮幸啊。”瀨川雄太郎樂呵呵地搖手微笑。
來到一側的會客室,琴酒從黑大衣的內袋里拿出裸石。細微的啪嚓緊隨其後,失竊已久的碧藍之心,同樣被放在桌面上。
——紅塔美術館驚鴻一瞥,這是唐𢶷裕第二次在充足的光照下仔細觀察這顆寶石。
寶石整體的色澤微妙地介于淡粉與淺紫之間,圓形明亮式切割能夠最大程度地反射光線,每一處稜角都剔透生輝,光線在切面上折射出迷幻的漸變色彩。
唐𢶷裕的要求,不僅是切工和原本的碧藍之心一模一樣,同時還要運用熱處理來改變寶石內部結構的折射率,將中心瓖嵌的紅寶石完美地隱藏起來。
瀨川雄太郎取出放大鏡,深深地彎下腰,老人的眼楮都快要湊在那塊裸石上了,視線掃過每一處細節,仔細觀察很久。
“不愧是您挑選的裸石,”
將近十分鐘過去,最後瀨川雄太郎放下放大鏡,口吻略帶喟嘆,“直到前幾天,我還覺得您的這個要求完全是異想天開,看到裸石以後,頓時覺得自己還是可以試一試的。”
“可如果按這樣的方式處理,近一半的材料都會被浪費掉。如果按足量的原則切割,沒準它能比另一塊寶石更大也說不定。”
“——您真要這麼做嗎?”他惋惜地追問一句。
唐𢶷裕肯定地點了點頭。
瀨川雄太郎從裸石上抬起眼,目光在面前的兩人上梭巡一圈,臉上頓時浮現出了然的神色。
唐𢶷裕一眼就看出他的猜測,干脆面不改色地往下胡謅︰“寶石的獨一無二雖然珍貴,但想要和另一半共享的心情,還是兩塊一模一樣的比較好吧?”
“粉色的寶石,也經常被視為愛情的證明,兩位的感情真好。”瀨川雄太郎懷念地笑了笑。
“說起來,之前的寶石也已經打磨好了。”
之前?
之前還能有什麼寶石?
唐𢶷裕一頓,疑惑地轉向琴酒,後者這一次卻沒有立即回答他,平靜的側臉上老神在在。
這時瀨川雄太郎已經起身,從一旁的展示架上取下了一個絨布小盒。
打開的一瞬間,唐𢶷裕的心跳無聲無息地加速少許。
瀨川雄太郎說︰“這就是著名的黑歐珀。”
白色的絨布上,靜靜躺著一顆耳釘。
耳釘的瓖嵌工藝很簡單,只有一個銀制的底托,與之相反的卻是寶石本身的絢爛變彩。
歐珀的底色近乎于黑,光線的照射下,里面卻閃著五顏六色的變幻光斑。
這塊歐珀石的反射率集中在綠光波段,一眼望去,深黑的寶石中閃爍著隱隱的墨綠光澤。
“那就先交給你們了,有什麼不滿意的我再改。”瀨川雄太郎樂呵呵地拿著兩塊寶石去了工作台,唐𢶷裕卻好像沒听見他的動靜似的,目光怔怔地凝視著那枚耳釘。
老人轉身離開,身旁的人卻忽然有了動作,背後的琴酒越過他,修長的手指取出耳釘,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
琴酒低聲道︰“別動。”
呼吸的起伏間,溫熱的氣流吹在耳側。
唐𢶷裕條件反射地顫了一下,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動。
之後的等待是無聲的。
他所有感官悄悄集中在身後,感覺到那只手抬起來,對著光觀察耳釘。
與過去相似的場景,幾乎給了唐𢶷裕一種閃回既視感。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美術館的時候,他看不見琴酒的動作,卻對接下來的事本能地有所期待。
在琴酒檢查的時間里,唐𢶷裕忽然想到︰我有耳洞嗎?
他不是個喜歡攬鏡自照的人,偏長的頭發遮住耳垂,他沒有刻意撥開過,自然不知道那里的細節。
下一秒,沒有存在感的耳垂微微一痛。
粗糙的指腹擦過耳廓,留下經久不散的綿長熱度。等到那只手離開時,唐𢶷裕的耳垂上已經多了一點重量。
身後的嗓音,輕輕地笑了一聲。
“很好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