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機里唐𢶷裕聲音輕快, “那就先這樣吧。”<d的錄音到此戛然而止,後座的琴酒說︰“听完了?”
基爾的思緒在那一剎停轉了,如同人類在野外與頂級的捕食者不期而遇, 沒頂的危險淹沒了她, 她連牙關戰栗起來,身上殘留的卻只有本能。
被本能操控的水無憐奈, 僵硬地點了點頭。
“那就見見吧。”琴酒說, “dassai, 出來。”
見見。
見誰?
為什麼非得要讓自己見?
琴酒的行動小組, 不是已經很久都沒有添新成員了嗎?
基爾尚存一線的思維,便在那一刻皺眉疑惑,表層的意識捕撈到一個答案之前, 疑惑已迅速發酵為巨大的惶恐。
血脈相連的親情令她側耳捕捉到來自後座的所有動靜,起身時衣料的摩擦,單手撐在車窗的習慣,和狹小的空間里, 腦袋磕在車頂的迷糊。
她的手本來正摘下耳機,于是那只手也在一瞬間僵在空中,從指尖到肩膀寸寸石化, 冥冥中忽然傳來一股巨力, 將她死死地定在原地, 就好像她不回頭,靜止不動,時間就能一起凝固住, 不讓後座的人起身一樣。
然而下一秒, 黑發的腦袋立刻從座位間探了出來。黑色圓框眼鏡, 湛藍的眼尾上挑, 本堂瑛 的臉上還是高中生迷糊又羞澀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又如此喜悅,如同童年的兩人在家中,日日等在門後的弟弟,見到了早出晚歸的姐姐。
他的欣喜和雀躍,與曾經迎出玄關的小孩子一模一樣,連上挑的弧度都是熟悉的,可這樣熟悉的弧度偏偏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出現在琴酒的保時捷上!
“姐姐,”本堂瑛 快樂地笑了起來,“歡迎回來!”
<d錄下的內容本身,就足以讓听到的基爾惶恐不已。緊張、恐懼與隨之伴生的巨大耳鳴中,她連唐𢶷裕說過的話,都要花上很長時間才能堪堪理解,更無法注意到許多d不經意間記錄的細節。
衣料柔軟的摩擦聲,和唐𢶷裕溫和的嗓音,背後的另一道呼吸。
錄音的時候,唐𢶷裕就靠在琴酒懷里。
不懷好意的表情,和溫和平緩的語氣,很難相信一個人居然能同時完成兩件這樣矛盾的事,推開主臥的門時唐𢶷裕整個人還埋在被子里,只在外面露出一截凌亂又柔軟的黑發。<d機拿過去,同時在枕邊坐下。
于是隆起的被子動了動,睡著的人就像某種逆流而上的溫熱液體,無意識地從被窩里鑽出來,懶懶地蹭到琴酒身上。
他慣于將後腦枕在琴酒頸窩,那是唐𢶷裕獨獨鐘愛的一個位置。不僅清醒的時候他喜歡靠在這里,某些更混亂、更顛倒的時候,鼻尖也會下意識往那里湊過去。
——那時他大概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連眼神都懵懂,茫然如初生的小動物,本能地尋找慰藉。
溫熱的鼻息噴吐在皮膚上,會有一點點的癢。
就像此刻他頭上凌亂翹起的、擦在臉邊的黑發一樣,細微的觸感經神經末梢,清晰地反射到大腦皮層,放大成另一種更為隱秘的暗示與沖動。
只不過現在的唐𢶷裕太累了,所以琴酒只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琴酒毫不懷疑那個叛徒會被話語里隱含的深意嚇得不敢動彈,表層的語義她都未必能立刻听懂。可唐𢶷裕平靜的聲線人都半醒不醒,姿勢與其說靠,倒不如改換成掛都要更合適些,琴酒的手攬著他,才讓他沒有重新滑進被子里。
一段話說完後,琴酒將他往上帶了帶︰“不急著今天錄。”
這樣慵懶而無害的狀態,琴酒不想讓他被外人看見。
<d的時候他的聲音是清醒的,不再像昨晚,一切都含混在舌尖的嗚咽。
<d機舉高了。“不干,”他任性地說,“下次就沒機會了。”
這個距離,琴酒只要一伸手就能夠到,可他兩手都環在他腰間,並沒有留下搶奪的余裕,只好搖搖頭,任他去錄。<d機往旁邊一放,磨磨蹭蹭了很長時間,才有一搭沒一搭穿好警|服。
琴酒去廚房給他端水,出來時他正與領帶斗爭,更衣鏡照出了他的頭發,和本人一樣,哈欠連天的亂成一團。琴酒說︰“還是警視廳的事?”
“是啊,”唐𢶷裕就著他的手喝了口水,“中森。他今晚請假。”
黑發在頭頂翹起一撮,琴酒伸手幫他按平了︰“不想去就不去。”
“這不是打工養你嗎。”唐𢶷裕懶洋洋道,“今晚就回。”
他的領帶直到這時還沒有系好,琴酒放下水杯,唐𢶷裕就自覺地湊上來。修長的手指穿行在灰褐的布料中,凌亂的長條逐漸條理分明,琴酒的動作忽然一頓︰“時間是不是快要到了?”
領帶只剩余最後的一個步驟,唐𢶷裕嘆了口氣,抬頭看著他。
烏黑的瞳孔中倒映著墨綠的眼眸,那一刻琴酒覺得他是在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只有他一人。
唐𢶷裕的右手,輕輕覆住了他牽著布料的左手,于是琴酒的最後的一個動作就這樣停下了。
“會回來的,”唐𢶷裕卻忽然笑了笑︰“要不然你來接我?”
當他避而不答時,琴酒就知道他其實潛意識里還在逃避。琴酒沒有說什麼,拿著領帶的手,卻在一瞬間不動聲色地緊了緊。然後唐𢶷裕又說︰“你過來嘛。”
這句話的尾音拖得很長,他慣用的撒嬌手法。
琴酒說︰“如果就在今晚,怎麼辦?”
那是個陽光微弱的下午,晚風黯淡而雲層陰鷙。窗對面的樓宇有沒有被夕陽照亮,他有點記不清了,畫面里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只有唐𢶷裕漆黑的眼眸,除了霧的玻璃般清晰,並將在此後的無數時間,出現在琴酒夢里。
“可那是潘多拉,”唐𢶷裕眼角彎了彎,無奈又包容的語氣說,“你知道,我不可能拿你的命冒險的。”
“萬一呢?”琴酒低聲道,“還是按原計劃來?那我豈不成壞人了?”
“你不是嗎?”唐𢶷裕無辜眨了眨眼,“我也是啊。”
他倒退著走出門,直到離開前他都一直是看著琴酒的,眼神專注,目光一眨不眨,最後幾步時琴酒終于追了上去,于是他扯過他的毛衣,在門口|交喚了一個吻。
從沒有這樣的一刻,唐𢶷裕如此痛恨過自己的觀察力,所有的思緒無風自動,紛紛擾擾的表象撥開,直指迷霧後佇立的答案。
唐𢶷裕低聲說︰“是他……對嗎?”
瓢潑大雨下,依然燃燒不息的火場。搖曳的人影已經消失了,似乎過去了很長時間,大雨息止,直升機的槳葉重新旋轉起來,相同的人影逆光走來……他像被灼痛般,倉皇地收回眼。
電話的那一端,靜默的呼吸。
昏暗酒館里的擦肩。
漆黑車窗後的對視。
燃燒的背景里,擋住碎片的手。
唐𢶷裕篤定道︰“是他。”
可過去的唐𢶷裕看不到現在的自己,自然也無法回答。一切猶如一場荒唐的默劇;透明的壁障外,輪回的死亡景象;點著煙的、過去的唐𢶷裕;貫穿琴酒的子彈,和自己曾有過的肺癌。
唐𢶷裕低頭轉向地面,那里已經有很多煙蒂了,無數煙蒂連成軌跡,從自己的腳邊一直延伸到另一個人手里。
距離更遠的已經腐爛衰敗,與漆黑的地面融為一體,然後煙蒂便逐漸新鮮起來,直到唐𢶷裕的食指與中指間,那根煙才剛點燃。
拿著煙的,是一雙漫畫家的手,食指與中指因常年握筆而扭曲畸形,而當它夾起煙時,卻又有著另一種極為奇怪的美感。
這里的時空是混亂的,過去的自己又在混亂的時空里,經歷了多麼漫長的跨度?
一周,一個月,一個季度乃至幾年?
唐𢶷裕難以判斷。
他不敢回頭,只好默然無語地望向曾經的自己。
那的確是一只極適合拿煙的手,指節修長,骨節削瘦,皮膚下攀附的蒼青色血管,如某種默然蟄伏的動物,似乎下一秒就會破體而出。過去的唐𢶷裕長長地呼出一口白色的煙霧,從下頷到脖頸,都轉成一個緊繃的角度,如生命盡頭垂死時,拼命仰頭的天鵝。
那麼絕望,那麼美。
無數次挫折與失敗以後,他依然會來到這里,在無數平行的時空盡頭,因果交疊的彼端,孤獨而沉默地,目送著自己赴死的愛人。
即使那時候柯南的世界里還沒有唐𢶷裕,琴酒也並不認識他。
他只是站在那里,點起煙,無聲地注視著。
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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