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𢶷裕曾無數次回憶起這短暫的、不到二十秒鐘的沉默。
惶惑、無措與茫然之後, 另一種情緒從紛繁的腦海里緩緩顯現,如氣泡從深海里緩緩上浮,無聲炸響在心間。
那種感覺叫後悔。
我是不是……應該再說些什麼。
可又能說什麼呢?
再多的回憶也于事無補, 猝不及防間涌到舌尖的只有抱歉,站在破曉的台階上, 直到那一刻, 他才觸到了心底埋藏極深的歉疚。
至于那一串號碼,再回撥過去時,已經是空號了。
可他習慣于拒接陌生來電, 所有人都會備注姓名, 又怎麼會接到沒有備注的電話呢?
剛接到電話的唐𢶷裕沒有想到, 不代表之後他不會懷疑,直到他完整地翻完了長達幾百條的通訊錄,才發現這是唯一一個, 只備注了一串數字的號碼。
26282。
不是九鍵輸入法, 也沒有特殊含義,就連與數字有關的簡譜, 都因為這個“8”的存在而被排除在答案之外。
他依然不知道那是誰。
只接備注了姓名的來電, 這一習慣,還是剛醒來的監控提示他的。
具體的因果關系比較復雜, 簡單來說就是︰發現自己失憶的唐𢶷裕, 看到眼前的監控屏幕以後,第一反應就是調取了監控室的影像, 去查看之前的自己在做什麼。
可監控卻顯示一切如常,直到幾秒前, 唐𢶷裕都在按著手機, 有條不紊地布控現場。唯一的問題是咳嗽得有點劇烈, 沒有聲音的畫面中,有時他整個人都快要蜷縮下去,下半張臉埋在圍巾里,只看到因不適而擰緊的眉毛。
緊接著下一秒唐𢶷裕抬起頭,眼神極迅速地茫然了一瞬,便立刻撲在屏幕上,調取了之前的記錄。
無聲無息且毫無預兆,一切發生得宛如靈異故事。
以至于在多次回放這段影像之後,唐𢶷裕很難遏制住那種自內而外的涼意。
失憶醒來後,咳嗽的癥狀卻悄然消失了,只有在劇烈運動和聞到煙味時,才會復發一陣。
自己給通訊錄里的所有人備注的習慣,也是在那時發現的。
他順著失憶前的動作打開屏幕,卻發現里面的內容實在泛善可陳,唯一有個人特色的痕跡就是設置了未備注來電拒接。
所以在走廊上遇到怪盜基德假扮的山崎,唐𢶷裕才會想到用這個去試探出他的全名。
凝滯的思緒轉了個彎,瑣碎的表象匯聚成箭頭,逐漸指向了一個結論。
——他知道自己的失憶,並對此有所準備。
可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時間節點。在怪盜基德的挑戰面前,甦醒在空無一人的監控室,四處懸崖高聳,稍有不慎就可能滿盤皆輸。
失憶的降臨突如其來,或許唐𢶷裕早有預料,卻並不能阻止它的發生。
假如我知道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刻會失憶,我會不對此做出準備嗎?
就算退一萬步類比,出門溜的是一只撒手沒的哈士奇,主人也不可能不給它掛上銘牌。
那麼作為我——失憶前的我,真的會忽略掉失憶後的自己不記得住址這一細節嗎?
我是不想回。
還是不能回?
在唐𢶷裕思考著這個問題時,通話里呼吸的頻率便同時在心里回響著。他這才訝異地發現每一處細節居然都如此鮮明,輕——重,重——輕,就是最細微的變化,也都如錄音回放那樣一清二楚。
起初的呼吸並不穩定,可能是出于心情的驚訝,也可能源于擔心,在自己說完“您好”之後,突然短暫地停頓了一瞬。
隨後呼吸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或許就是這一句話,讓他迅速確認了自己目前的狀況,于是彼此相對的沉默里,節奏才漸漸舒緩下來,聲音也越來越輕。
這幾乎給了唐𢶷裕一種錯覺,就是他其實是怕自己驚擾到對面的,如同等一只駐足于花朵之上的蝴蝶。
在他慢慢想清楚這些之後,一個沒來由的念頭就這樣產生了,他覺得這樣的通話以前一定也發生過無數次,在分隔兩地、孤枕難眠的夜晚,說完了話,卻不想切斷聯絡,于是便就著彼此的呼吸入眠。
可如今時移世易,唐𢶷裕已經無法在第一時間,就听懂變化的頻率後面,代表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又是一個周日,米花市中心醫院的人流迎來高峰,往常清靜的住院部走廊上,都難得擠滿了人。
病房里不提供熱水,而是在走廊的中央配備了一個統一的水房。水流潺潺而下,壺口發出的聲音由沉悶轉向清脆。
一個高馬尾的女生站在熱水龍頭前,專注地等待水滿的時刻。就在這時她右肩被人狠狠一撞,陡然間失去平衡!
女生的腳底一個踉蹌,手腕一抖,眼看著壺中的水面也隨之飛揚起來,就在這時,身後的手扶住了她的後背。
同時救場的人眼疾手快,一把穩住水壺,代價是濺起的水花潑飛而出,半圓的水弧翻著熱氣,一絲不差,全部澆在了那人的衣袖上。
季節還是早春,所幸不像夏天那樣毫無遮掩,藏青色的毛衣吸飽了水,頓時被洇成深黑。厚厚的衣料雖然阻攔了絕大多數熱度,卻還是有一些熱水澆上手腕,白皙的皮膚轉瞬間紅了一片。
他右手猛地抖了抖,卻仍然穩穩地沒有讓水壺落地。
遠山和葉也顧不上尋找那個沒素質撞上自己的人,急道︰“你被燙到了,趕緊去沖冷水!”
穩住重心後的她立刻用雙手捧過熱水,轉身回頭,卻驀地一愣。
身後的男人比她高出了半個頭,半長的黑發末端散落在煙灰的格子圍巾中,淺亞麻色襯衫外套藏青色v領毛衣,很俊秀溫暖,卻也有點眼熟。
唐𢶷裕溫和地笑了笑︰“沒事就好。”
這次回米花市中心醫院,他是來取自己前幾天住院的體檢報告的。爆炸案後的唐𢶷裕原因不明地昏睡了兩天,醒來的住院期間,醫生護士馬不停蹄地摁著他做了套全身體檢。
報告的結果其實早已經下來了,只是他忙到今天,才想到要過來領。
白大褂的醫生戴著藍色的醫用口罩,將他的報告單遞到桌前︰“目前你的身體狀況很健康,白細胞數量偏少,不過在正常範圍以內。”
他從袋子里抽出影像報告,將核磁共振成像指給他看︰“目前肺部還存在小塊陰影,但是沒有疾病特征,只是正常的現象而已,不要放在心上。另外,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一定要記得少熬夜。”
紅木的辦公桌後面,唐𢶷裕擺出了上課听課的姿勢,老老實實地點著頭。醫生知道他多半忙起來就忘了,卻還是不放心地耳提面命幾次,才把報告單最終遞到他伸出的手里。
又重復了一遍“正常”“健康”的生活習慣,他又想起什麼,收拾著桌上散亂的病例時,隨口問道︰“對了,之前你檢查出的良性腫瘤病灶,後來是不是切掉了?”
似乎經常有病人轉院治療,他口中自言自語,馬上又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杯戶那邊的微創手術,主刀醫生的水平確實更高。”
唐𢶷裕翻看材料的手,于是在空中一滯。
然後他毫無異狀地抬頭笑道︰“一個小手術而已,托您關系,恢復起來其實還挺快的。”
“年輕人的體質好啊,像我這種上了歲數的,恐怕三兩年都緩不過來。”醫生又拍了拍唐𢶷裕,“術後更要注意飲食听到沒?至少三餐要按時完成,咖啡什麼的,能不喝盡量別喝。”
“畢竟只有你們健康了,我們才能安全呀。”他笑著結束了這句話。
昨晚剛熬完一場大夜,並灌下一整杯咖啡的唐𢶷裕毫不心虛地點了點頭。
拿完報告單後,走在回廊里的唐𢶷裕,還一直在想著醫生的話。
從他透露的訊息來看,自己在醫院檢查出早期肺癌的癥狀大概在三個月前,後續卻並沒有在這里治療,現在已經痊愈了。
這麼說來,怪不得他對煙味這麼敏感,也容易咳嗽不止。
他從袋子里抽出那張肺部影像,重新對著光看了看,只是自己並不是學醫出身,端詳了半天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只能又將它收了回去。
看到打水的遠山和葉腳步不穩,也是在這時候發生的事。
唐𢶷裕和遠山和葉,都只是單方面認識對方。
這麼說起來可能有些拗口,其實是唐𢶷裕在漫畫上見過和葉,和葉大概率在電視前見過他。
熱水器的旁邊就是拖把池,唐𢶷裕擰開龍頭,將手腕放在水流下慢慢沖著。
一旁的和葉眼神擔憂,其實唐𢶷裕本人倒並沒有覺得多燙,皮膚卻對此意外敏感,一下子的功夫就起了一大片紅。
與蒼白的小臂對比起來,看上去的確很有視覺效果。
提到遠山和葉,就不得不想到他的幼馴染服部平次。
他與工藤新一有“關東工藤,關西服部”之稱,兩人同樣擅長推理,只是他與和葉都生活在大阪,這次來到東京,恐怕是柯南身上又出了什麼事。
“非常感謝!如果沒有您的話,可能熱水就澆到我身上去了……”
唐𢶷裕搖搖頭,“沒事,如果被熱水燙到,及時處理就不會有事,”他漸漸擰小水流,單手握拳,感受了一下才說︰“你看,現在這里已經沒有燒灼感了,不會起水泡的。”
與此同時,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視野正中,漫畫的更新悄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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