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玖念守夜,倏然被床榻上的動靜驚醒。
玖念嚇得一跳,忙忙點亮了燭燈,等看清姑娘的模樣時,一驚︰“姑娘怎麼了?”
顧 不知何時坐起身,她緊攥著錦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皆是溢出的冷汗,臉上血色褪得一干二淨,霜白無色,細眉緊攏著,似乎遇到什麼可怕的事。
玖念喊了聲姑娘,見姑娘不回應她,她伸手踫了踫姑娘,顧 猛地睜開眼眸,眸中冷意讓玖念一怔,等看清眼前人,顧 緊繃的身子才放松下來。
須臾後,顧 虛脫地靠在軟枕上,捂著臉,任由情緒傾泄。
昨日事發情急,她又深處宮中,只能做出一副無事人的模樣,可只有顧 知曉,哪怕是失手,這也是她第一次殺人。
她不過剛及笄,往日見帶血物,都要蹙眉扭過頭去,如今親手害了人的性命,心中怎麼可能不害怕?
她將劉若仟推入了井中,哪怕一時無人察覺,但總有事發的那日。
顧 無法,只能盡量將事發的時間往後拖,因為時間越長,那些證據和痕跡也就漸漸散了。
遲早會無人聯想到她身上。
而且……
顧 視線掠過自己的雙手,哪怕重來一次,她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顧 思緒不由得回到昨晚——
選秀的最後一日,嬤嬤許她們可以出儲秀宮走動,哪怕是顧 ,在儲秀宮待了那麼久,也早久待膩了,只還未到御花園,她就被劉若仟叫住。
寒翎宮距御花園很近,但因宮中住著位袁嬪,很少有人路過此處,在寒翎宮不遠處,有口廢棄很久的深井,這里人跡罕至,哪怕是顧 ,都不知道劉若仟是如何尋到這個地方的。
顧 和劉若仟交集很淺,往日在京城,也只是見面點頭示意的交情。
顧 原本不想和她走的,但劉若仟只湊近她耳邊說了一句話,顧 一時不查,當即變了臉色,等回過神來時,已經來不及掩飾了。
劉若仟和她說︰“謝二公子。”
謝長案。
當初盛極一時的謝家二公子,少年郎肆意,文才武略,如玉般的君子,這京城中誰不曾听過他的名諱?
哪怕謝家倒台三年,旁人提起他時,也都道上一句謝二公子。
是惋惜,同樣是遺憾。
若謝家當初沒有那般急著站隊,該有多好。
旁人都記得謝長案,何況顧 ?當年長姐郁郁寡歡而終,謝長案的姓名就刻在了榮陽侯府一家子的心上,顧 想尋到他問一句。
當年長姐病重一事,滿城皆知。
他明明活著,為何不來見長姐一面?以至于長姐臨死,都念念不忘?
顧 倒底是跟著劉若仟走了,她听見劉若仟得意洋洋地說︰
“不要以為我不知你為何要進宮。”
顧 听得一腦子迷惘,凡官家女子都要進宮選秀,豈是她能選的?
她入宮能如何?自是保家族榮譽。
但顧 什麼情緒都沒有泄露,只安靜地看著劉若仟,劉若仟不愛她這副模樣,她從袖口中翻出一樣東西,道︰
“我早就猜到你要進宮作甚,特意將這尋了出來。”
“你說,若是皇上知道,你參加選秀並非為了進宮,而是為了見其他男子訴情衷,皇上會如何看待榮陽侯府?”
顧 不知劉若仟在胡言亂語些什麼,直到看見劉若仟掏出的那張紙,顧 頓驚。
哪怕紙上字跡稍顯稚嫩,顧 同樣能認出,那就是她的字跡。
紙條陳舊,應是保存了很久。
顧 這才意識到劉若仟誤會了什麼。
三年前,謝家還未倒台,謝老夫人壽辰設宴。
一群官家女子在吟詩作對,當時謝二公子也在,長姐因手受傷,不得持筆,只能由顧 代為持筆,這紙上是一首詩,暗含情愫,雖說隱晦,但仔細詳讀,也並非不可認出。
這是長姐對謝二公子的情誼。
二人皆心知肚明,已經定親許久,將要成親,互贈情詩,也並不出格。
這紙條不知怎麼會落入劉若仟手中,甚至還被她誤會,是她對謝二公子有什麼心思。
顧 有一瞬間的無語,但很快,顧 眸色一凝。
當年她持筆一事,少有人知,若劉若仟將這事捅到聖上面前,她根本無人證,而且,白紙黑字,但凡一對比,就可知曉這是她的字跡,聖上豈會信她?
劉若仟自覺捏住了她的把柄,對她不由得露出些許輕怠。
顧 只能勉強保持鎮定,問她︰
“你說謝二公子在宮中?”
劉若仟愣了下,頓時煩躁地擰了擰眉︰“你和我裝什麼,榮陽侯府一直不會將嫡女送進宮,你若不知謝二公子在宮中,你進宮作甚?”
顧 死死掐住手心,腦海有一瞬的空白。
謝二公子在宮中,謝長案在宮中……
除了聖上,這後宮,只有一種男子可在深宮待三年。
顧 身子稍稍不穩,朝後踉蹌了下,待扶住身邊的柱子,顧 才穩住身子,她緊緊咬住下唇,不敢置信,當初那個連先帝都忍不住夸贊的少年郎,怎會落得這般下場?
若她長姐知曉這事……
顧 狠狠地搖頭,幸好長姐不知。
長姐那般愛慕謝二公子,如何能接受他被如此折辱?
劉若仟拿著紙條,還在不緊不慢地說︰“只要你日後入宮听我的,這件事,我可以不告訴任何人……”
她後面還說了什麼,顧 都未听清。
劉若仟父親乃是戶部侍郎,當初謝家倒台,謝大公子的官位被頂替,哪怕劉若仟父親官位得升,但三年前,劉若仟入不了顧 的眼,三年後,顧 同樣瞧她不起。
自以為握住她的把柄,就可以拿捏她。
難道她不知,讓一個秘密永存的方式,就是讓所有知情者都閉嘴嗎?
顧 最初許只是想搶那張字條的,但劉若仟被她惹惱︰
“你以為搶了字條,就萬事大吉了?只要我在,就隨時可以指認你和謝長案!”
顧 最後也不知事情為何會發展成那副樣子,但劉若仟的的確確落水了。
她故意也好,無意也罷,終究是害了人性命,也根本無人在意她最初的想法。
如今害怕已經無用,最主要的是,如何將自己摘得一干二淨。
這一條路,她想要走得順暢,就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她。
顧 死死咬住唇瓣,因噩夢顫抖的身子漸漸平靜下來,玖念在一旁擔憂不已︰
“姑娘?”
半晌,顧 才垂眸,無力地說︰“我沒事,只是魘住了。”
有些事,哪怕她再信任的人,她都不會吐露。
玖念松了口氣,心疼地替她擦了擦額頭的汗珠,低聲說︰“奴婢伺候姑娘換身衣裳,姑娘再睡吧。”
這渾身都是汗,若這樣睡下,明日姑娘醒來,必然不舒服。
顧 沒有反駁,捏了捏有些泛疼的額角,任由玖念伺候。
七月八日,一頂小轎子從榮陽侯府抬入宮中。
才人可帶兩名婢女入宮,玖思和玖念自幼就跟在顧 身邊伺候,論忠誠和貼心,自是旁人都比不過的。
宮人領著顧 一路兜兜轉轉,在路過寒翎宮側時,顧 幾不可察地頓了頓,才不著痕跡地跟上宮人。
玖念和玖思不是第一次進宮,往日宮中宴會,她們也陪姑娘進宮過,所以,不至于露出一副驚訝喟嘆的模樣,和一些地方上來的秀女侍人形成鮮明對比,這一刻,世家的底蘊和風範盡顯。
待一刻鐘後,領路的宮人終于停了下來,顧 抬頭。
頤和宮。
她住的是西偏殿,長春軒。
顧 心中估摸著距離,和聖上的養心殿不遠不近,算不上什麼好壞。
顧 不動聲色地給玖思使了個眼色,玖思立即笑著臉,隱晦地塞了宮人一個荷包,才好聲好氣道︰
“公公,我們初來乍到,許多事都不清楚,公公可能給我們介紹下這頤和宮的情況?”
領路本就是個肥差,宮人收了好處,他又瞥了眼顧才人,婀娜而立,哪怕在宮中待了這麼久,他也不得不生出驚艷,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生怕玷污這般的佳人。
有心賣個好,宮人當即壓低聲,沒有廢話,只將重要的事拎出來說︰“才人主子不必擔憂,這頤和宮瞧著遠,但勝在清淨,而且宮中無主位,才人主子也可自在點。”
說到最後,宮人笑了下,宮中無主位的好處,無需多說。
玖思和玖念對視一眼,臉上的欣喜不由得盛了些,顧 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氣,頤和宮的距離倒還好,顧 剛不動聲色瞧了,比頤和宮偏的宮殿大有之,而且,熱鬧相近的宮殿好尋,但這無主位的宮殿,可不好找。
再如何偏僻,也只不過多行一刻鐘的路罷了。
若是有心,這一刻鐘的距離根本不算什麼。
顧 抿出淺淺的笑,輕聲細語道︰
“麻煩公公了。”
顧 有一把好嗓音。
溫柔,清淺,稍微一軟,就似在撒嬌,卻不顯甜膩。
宮人這是第一次听見顧才人說話,有片刻的愣神,當即越發躬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