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夜是被冷醒的。
睜開眼, 目之所及是暗沉沉的天空,夜里的空氣雖然冷,但是我總覺得自己身上格外的冷, 冷得讓人發顫。
我坐起來,土堆安安靜靜佇立在原地,我一身的燒紙後的灰塵——嗯?還挺干淨?
衣服上夾雜的紙灰不知何時消失殆盡, 干干淨淨, 連煙的氣息都沒有了。
我疑惑地聞了聞袖口,的確聞不到什麼味道了。
但還是回到房間洗了個澡, 再在被窩里沉沉入睡。
第二天, 我徹底收拾好心情, 拿著東西回到原來的地方,順便向年級主任申請了換班。
不得不說,到了這時候, 成績好還是管點用的, 似乎主任也覺得那個班有點邪門, 答應了我的調班請求。
他還傾情鼓勵了我一番,大肆稱贊我這個第一名, 讓我好好保持。
我禮貌笑幾聲。
看著主任的禿頂和這幾天滄桑的疲憊面容, 我由衷地感到同情。
不僅一個班出了問題,除了兩個人外全員惡人,過了段時間另一班也遭了殃, 他頭都禿了, 上上學期還有稀疏的頭發, 現在也沒了, 整個人透著一股“我好蒼老”的味道。
我搬到了新的班級。
搬東西的時候, 舊的班級沉默異常, 一顆一顆頭顱僵直地看著黑板,彌漫著一股不詳的死氣,就好像青木的離去也帶走了他們的靈魂。
我更加小心翼翼,連忙扛著書本跑了。
新的班級,並沒有多少人見過青木,充斥著關于我以前兩個班級的謠言。
但大家表面功夫做的還是足夠的,除了一些會陰陽怪氣罵我掃把星的,我面不改色當場告老師——並不覺得告老師是多麼羞恥的事情,能不浪費時間處理這種無聊事就最好丟給應該丟給的人。
班主任是個正常老師,為此她特地開了一節主題班會,將警察的報告和案件清晰地講述了一遍,並不關我的事情,嚴厲批評了那些用言語欺負我的人。
然後我才與班級里的人關系破冰,根本不在意這些事的人也能一起和平地聊天。
我松口氣,很好,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那些驚心動魄的時日似乎成了一場朦朧的夢,青木的臉也在題山題海中被淹沒,我逐漸脫離無數的兼職,打算這些時間都不再去兼職。
而很久以前最煩惱的事情也回來了。
比如樓上經常醉酒發出噪音的大叔,又開始酗酒,大半夜還會走錯樓層,讓我每次都心驚膽戰的,結果是虛驚一場,白天去和大叔反應他也很不耐煩。
……話說到底為什麼自從遇見青木他就沒喝醉過了?百思不得其解,看起來他和青木也並不認識。
回家的時間越早越好,偏僻的道路最好遠離,陌生人的搭話盡快結束,周末也很少出門,搭電車不要趕擁擠的一趟。
我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長相是最好欺負的類型,看起來挺軟的——雖然自己的確也很膽小吧……
“間織,你可愛得很無辜嘛。”現在班上的前桌偶爾會說出這種完全不能理解的語句。
“就是,”她手指比劃,“感覺挺無辜的,特別是你的眼楮,圓圓的鈍鈍的,可能這也是大家接受你接受得特別快的原因之一吧?”
……因為外貌嗎,好真實。
風平浪靜之下,偶爾也會有找事的人,我按照以前的辦法解決。
正常人身邊不會出現那麼多變態,但一旦正常人被變態盯上,那簡直是倒霉透頂。
舊班的整體成績一落千丈,全班三十幾個人,全部在年級中等偏下,倒數五名被那個班級全包,有時候也感覺年級主任是破罐子破摔了,趕緊抓前面班級的成績。
其實死亡真的能帶走一個人。
畢竟活人的生活一直在繼續,不可能一直懷念。
我的腦海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青木這個名字了。
一天,臨近夜晚天空已然黑暗,冬天了,天黑得早,我下樓去最近的超市買食物和一些牙膏之類的生活用品。
提著塑料袋,自動門緩慢敞開,我走入街道,街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
我像往常一樣走著,忽然,寂靜的拐角處出現一道人影。
那影子被路燈拉長到我的腳邊,詭譎異常,影子的主人也目標明確地徑直走向我。
我原本沒在意,直到他走到我的面前,那張臉在昏黃路燈下美得失去了性別之分,睫羽的剪影投射在他眼下,陰影中的皮膚帶有透明瑩白的細膩,給予人無上的視覺盛宴。
——青木。
——是青木。
他在我呆滯的目光中像往常一樣開口︰“詩緒里,今天晚上吃什麼啊?”
我︰“………”
…說話了!!!
啪嗒。
手一松,購物袋瞬間跌落在地,里面的物品咕嚕嚕滾出來,一支中性筆在地上滾了一下,踫到青木的足邊。
……這、不會是我的幻覺吧?听說有人悲痛欲絕就陷入死去之人還活著的幻想中……
不對,我有那麼悲痛嗎?整天以淚洗面?也沒有吧?
那麼——是鬼魂吧!不是頭七才過來嗎!現在是……
我迅速算出時間。
是頭七的七倍時間!
我頓時害怕得雙腿抖成篩子,眼淚啪嗒啪嗒掉落,“這…這個……冤有頭債有主……”
青木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我立刻嗚嗚嗚哭起來,就差趴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大喊鬼啊饒我一命!
我渾身僵硬不敢動,就站在原地猛掉眼淚。
內心只有恐懼,宛如遭遇魑魅魍魎的普通民眾。
“詩緒里,冤在哪兒?債又在哪兒呢?”青木饒有興趣道,他看見我害怕得猛哭也意識到我的想法,不但不解釋,反而默認下來似的,對我勾唇笑,黑色眼楮微微一彎。
在我自動給他加的鬼魂濾鏡之下,顯得異常恐怖。
我因為哭泣,一張口還不由自主地抽泣了幾聲︰“這個……這個得看法庭結案的判決吧?你去看吧……上面寫得很清楚,總、總之一切按照法律標準總不會出錯吧?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啊,萬一要因此下地獄……”
我發現前段時間那些恐怖殺人犯事件對我還是有益處的,起碼將我的接受閾值提高了不少,要不然我現在早就暈厥過去了啊!
“……”青木安安靜靜看著我,然後驟然爆發出一連串愉悅的大笑聲,十分囂張,整個人透露出跋扈的氣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詩緒里,你真可愛。”
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與此相對的是在他笑聲里逐漸變成死魚眼的我。
“看看,哭得真厲害。”青木沁涼透骨的雙手抬起,捧起我的臉,我被迫微微仰了仰頭與他對視,一滴淚水被他的手掌阻止,陷進他的手心與我臉肉相觸的縫隙。
……?還能踫到我?
我智商終于回籠,看青木一副欣賞喜愛的表情,頓了頓,說道︰“你不是鬼魂?雙胞胎還是復活?”
“當然是復活了詩緒里!”他一听到雙胞胎就流露出想吐的情緒,“我才沒有雙胞胎這種東西!誰也比不上我!”
……這熟悉的毒汁,是他沒跑了。
我不可置信地伸手捏捏他的臉。
軟的,不是硬的。
青木還得寸進尺地順勢歪頭蹭了蹭我的手指。
我撥開他的手,貼近他的胸口傾听心跳。
青木的心跳聲非常劇烈,咚咚咚的,打鼓一樣。
我輕輕抬手把指節貼在他鼻子底下,認真感受。
有鼻息。
是活的。
我正要收回手,青木就微微抬起下巴舔了舔我的指腹。
我震驚︰“……你真的是活的!!??”
“啊,當然了,我好餓啊詩緒里——別說這些無聊的事了,快帶我去吃飯!”
……青木的自愈能力竟然達到了能復活的地步!
這一事實讓我腦子一懵,十幾年的世界觀再次遭遇劇烈動搖,以至于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了。
青木這個人在我眼底都不一樣了。
我怔怔的,想問他到底是什麼物種,話到口頭又很慫地縮了回去,改口道︰“那…那我們……還在交往嗎?應該沒了吧……”
我都以為你死透了呢……
“哈?”青木立刻冷下臉,“當然不是了!我沒听見就是沒有!”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露出可憐的神情,眼淚說來就來,比我還快。
“而且詩緒里……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被你當成鬼魂……”
…不,你剛剛已經被我當成鬼魂了。我死魚眼想到。
我沒有說話,就看著他表演。
青木密密的睫毛都被清澈的淚水打濕,亮晶晶的,宛如碎水晶灑在了他的鴉黑眼睫上,加上他刻意做出的表情,還有煞白的皮囊,濃濃稠黑的發,營造出一種易碎的病態感。
“我剛復活的時候,好害怕,是在水邊,好冷好餓,路過的人都不理我!你知道嗎,還有一個人罵我水鬼!”青木面容扭曲,“哪里的水鬼有我這麼好看的!簡直是個瞎子!蠢貨!”
我扯了扯嘴角,想象了一下畫面︰“不是……可能是誤會了吧……”
是我就拔腿就跑了……
“我一直想要回來,”青木繼續他的訴苦,“但是大家都以為我死了,肯定會被當成鬼魂抓起來,當然了,我一點兒也不想看見學校里那些骯髒的人!我只想看見詩緒里,一到目的地就來見你了!”
“……你走了一個月嗎?”
“…嗯,畢竟我身無分文,體質又弱,還有好多人欺負我,詩緒里嗚嗚嗚嗚,真的好想你哦。”他哭著哭著抱過來,然後立刻就不哭了,在我頸上蹭來蹭去,嗅來嗅去。
“沒有其他人的味道呢……”
我分不清他哪些是謊言哪些是真話,只在他嗅的時候渾身僵硬住,還是有些不習慣“死人”復活。
“所以我們沒有分手。”青木愉悅地下了定論。
我還是遺留的有鬼魂的恐懼。
…主要是復活也太離譜了吧!!這是什麼番劇設定嗎!?
而且復活吧,萬一有什麼限制呢……比如復活就性情大變什麼的……
我越腦補越害怕,哆嗦著回抱住青木。
我也不敢直接問,萬一觸發了什麼黑暗劇情呢?
“那…那你會和以前一樣對我的吧?”我遺留著哭腔的嗓音啞啞的。
“當然了詩緒里——”青木親昵地親吻我的耳廓。
我凍得一個哆嗦,耳朵也敏、感無比,清晰地傳遞著他柔軟又寒冷的唇瓣觸感。
“保護呢?”
“當然了。”
“不過仔細想想,大部分都是你惹的禍吧?”
青木面不改色地哼哼唧唧撒嬌幾聲,企圖蒙混過關,十分的不要臉了。
我不知曉青木還能不能稱作人?他真的是人類嗎?也不知道他以後到底會不會和以前一樣對我,總之,可能得需要再相處一段時間才能確認。
但現在為了不惹惱他,觸發什麼非人類血、腥劇情,我只能順著他的話,非常慫地回答。
“好吧,那我們就沒有分手……嗚嗚嗚嗚嗚嗚”
過了會兒,我還在哭我想停但停不下來),他已經彎腰一樣一樣撿了東西重新裝進購物袋,還熟練地夸贊吹捧︰“好多筆和紙,詩緒里,你真用功。好厲害——學習一定保持在第一吧?不管多難的題都能解決吧?像你這樣的人,肯定能進入最好的大學的吧!”
我抽泣幾聲,對他的彩虹屁免疫,準備拿回自己的購物袋。
青木卻自然地牽過我的手,笑道︰“還有啊詩緒里,我的家都被收走了,只有你能收留我了。”
我差點哇的一聲再哭出來,但我忍住了,說道︰“你還是先去警察局把死亡證明撤銷吧……”
“不需要,”青木好像對此非常熟練,不在意道,“直接回去就好。回去的話他們也該感恩戴德地歡迎才對。”
“……”
年級主任,您的頭將徹底變禿。就是不知道等你見到青木還能不能保持住您的想法。
雖然現在好像還是我的處境更危險些。
悲。
失策了。
那是“尸體”在音樂教室眼睜睜看著詩緒里確認他的死亡後的想法。
一直隱瞞的事情徹底曝光。
自愈還好,但復活這件事……
青木難得地換位思考了一下,猶豫地想到︰詩緒里不會當場嚇得暈厥過去吧?
他完全沒有她可能會恐懼他的想法,畢竟在他眼里,他怎麼可能傷害詩緒里呢?
只是詩緒里第一次看見會本能害怕而已,多看看就好啦。
雖然這麼想著,青木的身體又誠實地躲避在其他地方不敢出現。
他又沒那個隱藏跟蹤的腦子,再說他一旦出現,必定會引起注意,到頭來連偷看詩緒里的機會都沒有。
每一天那些[青木]都會極度憤恨,將火撒在其他人身上,一時之間死亡率劇增。
當然了,都怪當時的贗品!一點兒也不仔細!死就死了,能不能別死在詩緒里眼前礙眼啊!
[青木]們思索了一個月。
想著怎麼才能讓詩緒里不那麼害怕。
結果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反而是心底愈加濃重變態的欲望與思念快要沖破牢籠,張牙舞爪地瘋狂生長。
可惡,好想見詩緒里……!
腦子發脹,連思考都不能思考,那一瞬間有無數個[青木]腦袋處分裂出一模一樣的五官,嘴唇像缺水的魚一樣不斷翕張。
“詩緒里詩緒里詩緒里!”它叫道。
“閉嘴!”他對于腦袋上的仿制品的口中出現她的名字感到一陣暴戾,抬頭對那目瞪口呆的“狗”吼道,“你傻子嗎!快把它切下來!”
暴漲的[青木]數量又在火焰與相互漠視中得到壓制,勉強維持住安穩局面。
直到離她最近的一個青木復活,他的殘肢內髒堆積在一個小巷的木箱子里,路過的人沒有一個發現他。
血肉在箱子內鼓動,黏稠地翻滾,咕嘰咕嘰地連接在一起。
白色與紅色交織。
然後,在寂靜的夜晚,一個全、裸的美麗少年抱膝蜷縮在箱子里閉著眼,似乎在安睡。
白潔無暇的皮膚,每一處都恰到好處的身體,黑發凌亂,睫羽輕斂,仿佛一個精致人偶,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加美麗的事物。
他睜開了眼,黑色眸輕而易舉地隱入黑暗。
眼珠子緩慢地動了動,望了望周圍。
欲望驅使著他前進,他本就是極度從心之人。
既然想不到方法,那就別想了。
見到詩緒里最重要,親吻她最重要,擁抱她最重要,糾纏她最重要。
青木拿到了衣服穿上,不顧別人的挽留冷漠離開。
原本想直接去敲詩緒里的門,她似乎不在,青木只好下樓。
全程他的腦子里仿佛被一股執念驅使,像是太久沒吸到戀人的怪物,逐漸露出非人性的一面。
他的眼楮布滿了陰翳,死氣沉沉。
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去見她。
連奢侈品與昂貴的食物都在他腦海中被擠了出去,指令唯一,行動單線。
啊……也不知道有沒有討厭的人在這段時間靠近詩緒里。
一想到這一點,青木便由衷地覺得糾結一個月的仿制品們是蠢貨中的蠢貨——雖然他也是糾結了一個月,但是錯肯定是贗品們的錯啊!
在接近黑夜的時刻,他見到了。
那一刻,只是外表皮囊盡全力恢復,還未徹底恢復的內髒頃刻間發出嘰咕嘰咕的擁擠的扭曲聲。
被搗弄成碎醬的心髒還未復原都迫不及待地發出了砰砰砰的劇烈鼓動的響聲,帶動分布游離在左胸處的那些心髒碎塊一起跳動,一時間鼓動的面積變大,讓他恍惚間覺得自己都快被心髒聲重新震碎了。
哎呀。
他想到。
早知道就什麼都別思考,早一點到詩緒里身邊了。
雖然她害怕自己,哭泣的表情讓他有那麼一絲絲的難受——具體表現為一些內髒的碎片開始移位,拒絕恢復。
但是只要和往常一樣,詩緒里就一定能接受他。
要不然也隨便她對自己做什麼。
殺。害、虐。待、或者鎖住他,都可以。
青木像只貓似的滿足地擁抱住詩緒里。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做到何種地步,這一刻怪物僅僅是覺得破碎的身體浸泡進了溫水,太舒服太舒服。
他想一直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