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這些不是劇毒，就是利器，再不濟還有白綾，宋濂不由得大笑起來。
聲音很響亮，但有著無盡的蒼涼！
自錦衣衛降臨的那一刻，他對朱重八的最後一絲絲幻想，終究是破滅了。
目睹宋濂太史公狂笑，蔣還沒有逼迫，倒是心生了一絲悲涼。
老人家為這個天下，為這個萬民做了太多貢獻，更為當今聖上培養出優秀的太子……
如今卻是落得如此下場，怎不悲涼？
太子朱標在朱重八眼里永遠算不上優秀，一直都是不成器的逆子。
但朱標在應天府，在整個朝政、整個大明，都具有無與倫比的地位……
這樣的一個人，自然是無比優秀的。
但可惜了，他的老師，卻要被他的父親殺死。
也是可憐！
“把那個端過來，其余撤下吧~”
宋濂狂笑過後，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指著一杯赤紅的毒藥，說出了自己的選擇。
“咦？！”
蔣還疑惑了一下，對太史公的選擇很不解。
“怎麼？連個死法都不能選了嗎？他要我體面，難不成要自縊而死？”
宋濂撇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諷刺著，似乎被皇帝秘密賜死的人不是他一般。
“能選，當然能選，這點條件，陛下自然是滿足的。”
蔣還連忙陪笑，若宋濂不配合，他也比較難辦。
雖然他可以強行讓宋濂被自盡。
但終究做不到完美，終會落下瑕疵，會被天下讀書人口誅筆伐，壞了重八大事。
如今宋濂配合，他也會省去不少事，算是能完美完成洪武大帝的任務了。
倒時候再為這個老人自絕以謝皇恩做點文章，廣而傳之，倒也能留個好名聲，讓他流芳百世，體面離開。
“後生疑惑，不解太史公為何會選擇鶴頂紅，而不是鴆酒？”
蔣還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宋濂是死得明白了，但他也要看得明白才行。
不然，不好交代。
“哈哈哈，老夫喝了這麼多酒，再喝鴆酒，不就成了醉死鬼了嗎？”
“白綾自縊倒是好選擇，但老夫腳踏實地，上對得起青天，下對得起厚土，安能選這種？”
“至于其他，不夠體面！”
宋濂哈哈大笑，似乎面對死亡已無畏懼，能坦然赴死。
如果沒有趙城幫助，在皇權的逼迫下，以族人子弟等脅迫，宋濂自盡也是正常。
這位老人經歷風風雨雨，已經看穿了生死，他非常明白什麼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真諦！
臣是臣，君是君！
若臣的實力和勢力比君王更強大，那君臣之位就要互換了。
若臣只能是臣，那強大的君王要他死，他安能不死？
強大的君王總會有一萬種辦法要弱小的臣子死！
听著宋濂的解釋，蔣還也不疑惑。
老人家要面體，這也是陛下的要求，盡可能讓他體面吧！
他揮了揮手，讓下屬們撤去其他“自殺凶器”。
一杯鶴頂紅足矣！
身強體壯的年輕人都扛不住，更何況是七十高壽的老人家呢？
“太史公，陛下會信守承諾的。”
蔣還見夜已深，終是說出了催促之語。
至于所謂的承諾，朱重八自然是沒說過。
但這種事情，他們這等存在都能心領神會。
“信守承諾？呵~”
宋濂冷哼一聲，若朱重八真信守承諾，這天下的形勢就不這樣了。
他若自盡身亡後，門下子弟族人不受波及，更大的原因在于他留下的庇蔭，讓朱重八也無法強行誅九族。
畢竟，真要誅了宋濂九族，馬皇後不會同意，朱標不會同意，這天下的讀書人更不會同意。
這是朱重八想殺就能殺的嗎？
若真能殺，還需要讓他宋濂“自絕以謝皇恩浩蕩”？！
宋濂靜靜地坐著，手里握著最後一杯酒，身前桌上則是那杯要送他上路的毒藥。
一時間卻是變得更滄桑了，似乎在呢喃自語，又好似在交代最後的遺言。
“世人皆說老夫神童轉世才冠天下，傳得無所不知宛若仙神，
卻不知，老夫二十多年來一直為一件事所困惑。”
聲音很低，但蔣還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也感到好奇，是什麼問題，困擾了這位士大夫的精神領袖？
“太史公智絕天下，如今已從心所欲不逾矩，還有什麼能困擾你？”
“哈哈哈，沒什麼？怎會沒什麼？”宋濂又在大笑，端起自己最後一杯酒，
“老夫一直很困惑，當年郭子興究竟是不是郁郁而終，究竟為何郁郁而終！！！”
“這……”
蔣還大驚，倒也無言以對，這等絕密之事，安是他能知真相的？
看見這後生驚訝模樣，宋濂也不在乎，將酒一飲而盡後，端起那杯赤紅的毒藥，繼續說道︰
“回去告訴陛下，若九泉之下真有靈，老夫會找郭子興問清楚。”
老先生說完，那杯鶴頂紅也一並一飲而盡。
隨後仰坐在座位上，閉口不言，安詳地等待藥物發作。
……
蔣還一直站在旁邊，看著老先生上吐下瀉死去活來。
等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後，見宋濂沒了反應，試了試鼻息發現已經沒氣了。
他站起來，帶著在場的下屬們鄭重地行了一禮後，直接轉身離開。
錦衣衛眾人沖出宅院，看著這里圍著大量的人也沒感到奇怪。
“你們，你們做了什麼？”
一位儒生指著錦衣衛眾人，憤怒地吶喊。
“你們這些劊子手，屠夫，連七十歲的老人都不放過……”
也有些許讀書人在怒罵。
這錦衣衛成立時間並不長，但他們多多少少听到些消息，為了抓捕那個逆賊，這些混蛋可是拿普通老人開刀，
如今甚至還將屠刀伸到太史公身上，實在枉為人子！
“ ！”
蔣還手舉火銃，向天開了一槍。
眾人為這等架勢所懾，倒是瞬間安靜下來。
“噓~你們可別瞎說，太史公深明大義，自感愧對浩蕩皇恩，如今自絕以謝之。”
蔣還撇了一眼，淨是些一無是處的書生，也敢造次？！
“你胡說，太史公怎麼可能自絕，不可能的事，一定是你們逼迫他的……”
一名叫做孫立的書生不畏強權，打破了寧靜。
都說武夫是莽夫，卻不知讀書人中比莽夫更莽夫的，也有不少。
听到還有指責他們的言論，蔣還眉頭緊皺，若不是答應過太史公，他不介意把這傻小子殺了。
看著錦衣衛沒有行動，還以為是畏懼他，那孫立更有理也更有力了。
若能將這事鬧得人盡皆知，那他不得成為英雄？
一舉成名？！
傻小子還想繼續吶喊，但趙城擠過人群，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嗚嗚嗚~”
“想活命就閉嘴。”
趙城聲音很冷漠，看著蔣還等人的眼眸更冷漠。
見這傻小子不再掙扎後，趙城緩緩松開了手。
“你不是太史公的弟子嗎？你怎麼能這樣？！”
孫立很生氣，但生氣之余有了絲絲困惑，似乎氛圍不一樣啊！
“啪啪啪~”
趙城沒說話，身邊卻是響起了蔣還的掌聲。
“不愧是大史公的弟子，倒也深明大義……”
蔣還看著趙城，內心雖然對他的身份存有疑惑，但如今大史公已死，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了，沒必要再節外生枝。
至于自己老師被殺，作為弟子竟然阻止別人宣泄情緒，這常人看來可疑的點，蔣還是絲毫不懷疑。
太史公是何許人也？
他早就料到陛下要殺他，安能沒有安排？
想必這秦明，就是他安排之一！
因為這，蔣還也不願節外生枝，趕緊結束回應天復命吧！
“我蔣還敢對天發誓，大史公自絕以謝皇恩浩蕩，與我等沒有任何關系。”
見眾人都安靜下來，看著自己敢怒不敢言，蔣還感到好笑，但又裝模做樣地澄清。
的確和他們沒關系。
他只是提供了些許“自殺凶器”罷了！
怎麼死？如何死？
這一切都是太史公自己選擇的。
自然和他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秦公子，太史公是太子師，為開國文臣之首，為大明立下不朽功勛，當以王禮葬之！”
蔣還一步上前，拍了拍趙城的肩膀，囑托一句後，準備揚長而去。
但走了十來米又停下來，回首看著這些準備沖入宅院的書生，高聲喊道︰
“對了，今夜我們沒有來過，你們也沒有看見過我們，否則……”
否則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他相信這些人懂的。
雖然這群人里面可能會有幾個傻子，但傻子翻不了浪！
結局，已經注定了。
蔣還掃了一眼，隨後徹底消失在黑夜里。
任務完成，他得八百里加急，連夜奔赴皇城復命。
經過一天兩夜，終在第二天晚上回到應天府。
“陛下，太史公已死。”
得到手下親自確認這個消息，重八大帝很高興，終于殺了這狗賊了，我兒如此不成器，都賴這個狗賊。
“怎麼死的？”朱重八高興了半天，才悠悠詢問。
“鶴頂紅。”
“哦，鶴頂紅？”
朱重八有點驚訝，那狗賊會喝鶴頂紅？
這倒是他沒想到的。
“太史公說，他喝了很多酒，再喝鴆酒，就成了醉死鬼，所以不選鴆酒。
他還說白綾自縊倒是好選擇，但他腳踏實地，上對得起青天，下對得起厚土，不能選這種。
至于其他的，太史公說不夠體面！”
蔣還恭恭敬敬地回復，傳達著宋濂死前的選擇。
“上對得起青天，下對得起厚土？”
重八大帝極為不屑，可笑的儒生，可笑至極。
不過無所謂了，怎麼死的不重要，死了才重要！
而且，喝了鶴頂紅，神仙下凡都救不了！
死定了！
“對了，陛下，太史公死前托臣給陛下帶一句話……”
蔣還匍匐在地，沒有朱重八的允許，他怎敢說出那句話？！
“哦，什麼話？”
“陛下，太史公托臣說，他一直很困惑，郭子興究竟是不是郁郁而終，究竟為何郁郁而終？
他還說，若九泉之下真有靈，他會找郭子興問清楚……”
蔣還一直匍匐在地，根本看不到朱重八臉上布滿的陰霾，也注意不到他龍體微微的顫抖。
當然了，他也不敢看見！
若看見了，他還能活嗎？！
朱重八久久無言，良久之後才恢復過來，揮了揮手，“下去吧，這件事爛在自己肚子里！”
“是！”
蔣還離開，偌大的宮殿只剩下洪武大帝一人。
還有久久不絕的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