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畫兒韓

上任頭一件事

類別︰科幻小說 作者︰鄧友梅. 本章︰上任頭一件事

    趙承志從市委大樓出來,陽光格外溫暖、明亮。楊樹枝掛滿鼓囊囊、毛茸茸的嫩苞,柳枝正向四面八方散播她那閃著銀光的花絮,春天確確實實地來了。

    他受的冤枉平反了。上級決定給他恢復原職——還當建築公司經理。

    他自己出聲地問自己︰“頭一件事干什麼?”

    一個巨大的聲音沖他耳朵喊道︰“把徐老大處理走!”

    他吃驚地向四周看看,沒有人,正是上班時間,街心公園空蕩蕩的。

    這是自己心里的聲音,他笑了。先是開心的、滿足的笑,隨後可就變成了疑疑惑惑的笑。

    徐老大是建築公司衛生所所長,一個中專畢業的大夫。這個建築公司,是六十年代初成立的。為了職工看病方便,想建立一個衛生所。護士找到了,可就缺個大夫。就在這時候,趙承志的一個老同志來找他,好多年不見,也不明白老同志從哪兒知道他又當了經理,而且正缺個大夫,就向他推薦說有個醫專畢業的學生,多少犯了點錯誤,下放在農村好幾年了。年輕人麼,犯點錯誤改了就完了,還應當發揮他的專長。趙承志說等看完檔案再說。老同志順手就從黑皮包里掏出個檔案袋,送到趙承志大腿上。

    趙承志一看︰徐國生犯的錯誤是私賣給一個奸污養女犯墜胎藥。

    “這,事不大,可品質惡劣!”

    “品質惡劣也要給出路吧!也有些客觀原因,那個人要藥的時候說是給自己老婆流產用。他年輕,沒經驗。”

    “可這寫的是私賣藥品!”

    “那些材料員的筆頭子你還不知道?什麼賣,只不過那人借給他幾十塊錢,沒有追著要;他手底下不寬,也沒積極還。”

    “你怎麼這樣了解他?”

    “他爸爸跟我很熟。”

    徐國生就這樣來到建築公司。

    新來的這位大夫,干勁是十足的。搞環境衛生,他親自清垃圾,掃廁所;夏天要抓食堂的飲食衛生,他扎上白圍裙親自賣飯;工會辦板報,他自報奮勇畫刊頭,機關搞宣傳周,他敲鑼打鼓……沒兩個月,評先進工作者評上了他,評青年突擊手,評上了他,評機關工作標兵,也評上了他。

    趙承志本來是帶著考察眼光看他的,這時暗自慶幸︰歪打正著找來個好干部。可見不能憑成見看人,不能因為一個人犯點錯誤就對人一輩子不信任。他又把徐國生的檔案要來,從頭仔細看,發現他爸爸還是工人,怪不得這青年沒有一般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他把檔案交給機關黨支部,要他們注意培養這個“新型知識分子”。支部書記說︰“再考驗一個時期吧,他那個錯誤不是一般性的!”趙承志說︰“別形而上學,听說他犯錯誤的事實有出入。那個犯罪分子騙了他,錢其實也是借的。”支部書記說︰“工人對他反映可不好,說他看病敷衍了事,態度惡劣,開診斷書有親有疏。架子很大,人家給他起外號叫徐老大。”趙承志有些不高興︰“對一個青年不能求全,我們誰身上沒缺點?都改造得一點毛病沒有才發展,黨內就不用要搞學習教育這一套了。”

    徐國生還沒入黨,開始了。他成了造反派,貼出去第一張大字報標題是︰“看趙承志結黨營私的黑心!”

    大字報說︰趙承志是小業主的兒子,從他賣青菜的爸爸那里,繼承了資產階級復闢的野心,從混進革命那天起,就專門招降納叛、結黨營私,大搞修正主義。對他徐國生的腐蝕拉攏,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徐國生中專畢業後在×醫院當實夫,由于推行計劃生育工作,一時粗枝大葉,上了壞人當。醫院的走資派卻借機大整苦大仇深的工人子女,把他下放了。就在這個時候,趙承志出于結黨營私,招降納叛黑心,一眼選中了他。用把他從農村調到城市為手段,以當先進工作者,入黨作誘餌,拉他為推行修正主義路線而賣命!

    斗爭會上,徐國生跳上台去拉住趙承志的脖領子問︰“你拉攏我是不是由于這個黑心?”

    趙承志搖搖頭,還沒等說出話來,徐國生甩開手,“叭叭”一反一正打兩個嘴巴。把趙承志左右兩頰全打紅了。台下有人喊起口號來︰

    “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向徐國生學習!”

    回到牛棚之後,趙承志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不是說不相信挨了徐老大的打,兩個腮幫子還熱辣辣的,那假不了。他不相信徐老大的心里真對自己有這麼大仇。

    天黑以後,是寫反省時間,趙承志從門上小窗看見,來回巡邏的正是徐老大。他大喊了一聲︰“報告。”

    徐老大在門外問︰“什麼事?”

    “上廁所。”

    “他媽的,就你事多,滾!”徐老大威風凜凜地拉開了門,露出他胳膊上帶的紅袖標和手中提著的木棒。

    廁所在樓的另一頭,走道上空無一人。到了離“牛棚”稍遠一點的地方,趙承志站住腳說︰“小徐,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話?”

    “你當真認為我是為了網羅死黨才把你……”

    “混帳!”徐老大大吼一聲,用空著的那只手又“叭”打了趙承志一個耳光。走道上沒人,這吼聲和耳光聲就顯著格外響,于是從武衛隊住的屋,從造反派開會的屋,一下子伸出十幾個頭來。

    “大家看這個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徐老大指著趙承志喊道︰“借口上廁所,把我拉到這個地方求情來了!我徐國生用無產階級全面專政的理論武裝起來了,我覺悟了,還能上你的賊船!你這是對造反派的侮辱!”

    忽地一下子,探頭的人都出來了。廁所沒去,就在樓道上又組織一個斗爭會。從此,徐老大對趙承志就比對別的“牛”們更苛一些。幸好不久上邊有令,把有問題的人全集中到五七干校專政隊去,趙承志這才和徐國生的耳光告別。

    在干校呆了近兩年,趙承志背著“犯走資派錯誤”的結論又回到建築公司來勞動改造,專政小組分配他給瓦工推磚。

    推磚,要上架子。半年多以來趙承志血壓一直不穩,一看那架子就頭暈。

    他硬著頭皮去衛生所了。

    徐老大造了一陣反,終究因為他歷史上的錯誤,被對立面揭了個底朝上,而這個“臭老九”在本派里的功勞也難和手執匕首的哥們相比,所以到頭來並沒撈上烏紗帽和黨票。甜頭也是有的,就是保住了他所長的老坐位。

    衛生所不按時上班,趙承志等了好一陣子,徐老大才邁著方步,從遠處走來。徐老大走近一看是趙承志,先是一愣,隨著向左右看看,問道︰“你干什麼?”

    “我看病!”

    “看病你等一會兒來!”徐老大大聲說完,又走近趙承志小聲說︰“你的情況,你自己不明白嗎?屋里沒有人,出了問題你抖落得清嗎?走!”

    趙承志說︰“我這不是來了嗎?我病還沒看,往哪里走?”

    “看病也等一會兒再來,就咱倆在屋,人家知道我跟你談什麼?”

    這時,護士小姚來了。她笑著說︰“行了,在這兒等著吧,有我在這,說什麼我能證明。”

    徐老大沖趙承志努努嘴,趙承志在候診椅子上坐下了。于是徐老大沏茶、掃地、擦桌、換白大褂、洗手,往印台上灑印油、再洗手,小墨水瓶里沒墨水,拿大瓶來灌墨水,然後又洗手……終于屋里連說帶笑地坐滿了人。徐老大開始診病了。先請過一個中年婦女,一邊听診,一邊掃听她丈夫劉參謀長的腳癬好了一點沒有?同時就介紹個新發現的偏方。恭恭敬敬開完處方、假條,站起來笑著送走了。接著把手一招,喊過來一個小伙,小伙先掏出一盒帶過濾嘴煙,伸出纏著繃帶的手,用兩個指頭一彈,捏出一支煙遞給大夫,叭地打著打火機,給大夫點著。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噴出煙霧,拉著長聲問︰“加拿大種雞的事就這麼完了?”

    “怎麼完了?”小伙說,“我這不是沒空上農場去嗎?來回騎車得一天,我不等公休能走嗎?”

    “打開手看看!”

    小伙吸著涼氣打開手上繃帶,伸出一根指頭彎了彎。

    “恢復得不好,再吃點藥吧。”

    大夫低頭開了藥單,同時抽出病假條迅速地寫了幾個字,扔給小伙。小伙也不看,扭身就往藥房走,把煙故意拉在桌上了。徐大夫剛收起煙,一個年輕姑娘又坐到了診斷桌旁……

    姓姚的護士連掛號帶打針,他給幾個人打完針,看趙承志還在那兒坐著。就到徐國生耳邊嘀咕了幾句。徐大夫抬抬眼皮大聲說︰“趙承志,你是看病來了還是泡蘑菇來了!你怎麼坐在那養神?不過來就診?”

    趙承志不說什麼,坐到桌前,卷起袖子說︰“量量血壓吧,頭暈得厲害!”

    徐大夫打開血壓計,把氣袋捆到趙承志胳膊上。旁邊站著的小姚和徐大夫同時把眼都盯到水銀柱上。徐國生測了三次,然後解開說︰“稍高一點,你這個年紀麼,這也不算太高,拿點藥吧!”

    趙承志臉一紅,吶吶地說︰“我現在高空作業……”

    “這些事你找保衛科談去。”

    趙承志走了。小姚輕聲問︰“低壓一百三呀!”

    “不要放松階級斗爭這根弦︰”涂國生大義凜然地說,“科學沒有階級性,可要看被哪個階級所掌握,對他們這些人首要問題是改造!”

    趙承志心想找保衛科談,未必比找大夫更順心。算了,吃點藥堅持一下吧。堅持了幾天,越發不行了,不僅頭暈,而且頭痛得像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他又去衛生所。徐大夫不在。姚護士從藥房的窗口探出個頭來問︰“老趙,你要看病嗎?”

    趙承志湊到桌前,說了一下自己難以忍受的癥狀。

    “徐大夫不定什麼時候才能來,我開個轉院單,你上職工醫院吧。”小姚說完,向趙承志輕輕地擠了一下眼,把她打抱不平的心情泄露了出來。趙承志感激地點點頭。

    趙承志來到醫院。大夫拿血壓計一量,吃驚地問︰“你們的徐老大又走後門去了吧,就這樣的血壓也用往院里轉?他判斷不了?”

    趙承志張口結舌,不知又出了什麼毛病。

    “血壓這麼高,你不能上班!你干什麼工作?高空作業!低空也不行,連地下工程現在也不能干!回去對徐大夫說……”

    一听還要找徐大夫,趙承志頭皮直發炸,趕緊問︰“你給我開個假條不就完了嗎?還非找徐大夫不可嗎?”

    “最近規定,我們醫院只有權開短期休假證,七天以上要你們單位行政領導、衛生所聯合簽字。唔,像你這樣的人還要有保衛科點頭!”

    “我有七天休假怕也夠了!”

    “你的病不是一天發展成的,七天就恢復正常!那成了神仙一把抓了。我給你寫個回診單,你轉回去叫他們開假,一會我給徐老大打個電話談談我們的意見。”

    已經到了中午,趙承志拿著醫院開的回診單先回家吃飯。

    趙承志的老伴在賓館小賣部工作,這兩天也有點小病,沒上班。見老頭忽然中午回來了,先是嚇了一跳。等一問,仍是老病,這才放心。

    “那我早點弄飯給你吃,吃完就躺下,今天下午不要再出去了。”

    “不出去了?我的病假條還沒開呢,病是醫院看的,可假條還要回公司衛生所開,還要找那個徐老大!”

    “管他什麼老大,難道還大過醫院的證明去?”

    趙承志也心想,有醫院的證明,免除了徐老大的責任,這回總不會像上次那樣踫硬釘子了。上衛生所去時,就比上午多了點勇氣。

    衛生所里很安靜,只徐老大一個人把大腿搭在二腿上看一份衛生什麼報。趙承志進去,他抬了一下眼皮,可隨著又把眼神落回報上。

    趙承志也不說話,把醫院的回診單放在老大面前的桌上,就坐在一旁等候。

    老大看完一段報,從抽屜里拿出煙來,叼好、點著,這才拿起回診單,卻又不看,用一個手指點著桌子說︰“血壓是高一點,可血壓高並不等于就是高血壓癥,這還要觀察一個階段,我先給你開三天假休息一下,三天後再來檢查。”

    “好。”

    老大明知屋里無人,卻仍然放低了聲音說︰

    “你這個情況,我對你卡緊點是保護你,你要三天兩頭歇班,什麼時候才能改造好呢。”

    徐國生打開了休假證明,把剩下的煙頭往煙灰缸里按著說︰“現在辦什麼事都困難。就說抽煙吧,沒個熟人,連好煙都買不來,听說賓館小賣部有,咱又沒熟人。”

    趙承志看了徐老大一眼,沒吭聲。

    徐老大一邊說著,一邊開好了假條。遞給趙承志說︰“三天以後,你再來診查,如果臨時發現有什麼不好受,你可以在晚上到我家去,我住在有福巷12號。”說完,神秘莫測地沖趙承志笑了笑。幾年來趙承志頭一次見徐老大笑,他覺得後脊梁直發冷。

    老伴站在家門口的唐械樹下向建築公司方向了望,一見趙承志回來了,就急忙迎上去問︰“這麼快就回來了,看樣子還順利?”

    “觀察!只給開了三天的假,說要觀察!”

    “觀察!就觀察唄,要能三天好了,我們還求之不得呢。”

    果然,三天過去了,高血壓雖然沒見壞,可也沒見好,可是因為夜晚沒蓋好,趙承志又得了感冒。他去衛生所復查時,就一路直打嚏噴。

    屋子里又坐了好多人。整整等了四十分鐘,徐老大才叫趙承志的名。趙承志坐下後,徐老大並不問話,拿听診器和血壓計匆匆量了一下血壓就說︰“沒事,明天上班吧!上班再觀察觀察。”

    “我還感冒了……”

    “拿兩丸‘羚翹’!”

    “可我這血壓……”

    “上次我不跟你說了麼?你不懂意思呀︰血壓高不等于高血壓癥,要觀察,懂我的意思沒有?”徐老大用手在桌上把紙煙翻了個個兒,“靈活點,不能僵化!要不怎麼說你們這批走資派思想僵化呢?”

    老伴本來已經上班了。因為對老頭放心不下,中休息時趕回來看一下,一進門就感到氣氛不對,一個茶杯摔碎了扔在地上,她臨走做好的飯菜還都放在桌上。老頭像個關在籠子里的熊瞎子,從東頭走到西頭,鼻子快踫牆了,來了個向後轉,又從西頭走到東頭。

    老伴膽戰心驚地問︰“怎麼樣?”

    “混蛋!畜生!他公然向我勒索!舊社會我跟著我爸爸賣青菜,最恨的就是警察大兵勒索小民,我向往革命就從這里開始,沒想到參加革命三十多年之後我還要叫人勒索……”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這個徐老大,上次我看病去他就念秧給我听,什麼好煙買不著呀,听說賓館小賣部有好煙,可又不認識人哪!我就假裝听不懂,沒理他,沒想到今天就當真給我小鞋穿!話里話外還問我明白意思沒有?卑鄙!可恥!老子大不了死在腳手架上,決不受這份侮辱!”

    “你受的侮辱還少嗎?這是頭一次嗎?”

    “那總還是政治斗爭,可這,這是他媽的什麼下賤事呀!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還竟然厚著臉皮告訴我他家住在什麼有福巷12號,你住地獄才好。”

    老伴連說帶勸,總算叫趙承志剎住了火。勉強吃了口飯,早早躺下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感到頭重腳輕,趙承志不管這些,賭氣照常上班,路經衛生所連往那兒看都沒看一眼。

    勉強支撐到下午,他鼻涕眼淚的叫同組的工人們看出來了。就去和組長商量,組長攔住他剛要推起的一車磚說︰“磚夠用的了,不用推了。你到下邊看守磚堆吧,要是磚干了呢,你就拿水管澆點水,不干,你找個蔭涼地坐著就行了。”趙承志答應著順著馬道走下架子,一邊走一邊擦淚,這次的眼淚不像是感冒引起的,因為苦里還有絲兒甜味。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間,趙承志已經燒得面紅耳赤,雙腿顫抖了。他摸到家,足走了一個小時,老伴還沒回來。他打開鎖進屋,一頭就撲到床上,連鞋都沒脫就昏昏地睡過去。等老伴把他推醒,已經亮了燈。

    “我開會,回來晚了。”老伴說“你燒得這麼厲害也沒去看看?”

    “左不過是吃羚翹,看個什麼勁!”

    “那也去看看。萬一燒出別的病來呢!”

    “我病死也沒有誰來負責的!”

    老伴作了點掛面,強勸趙承志吃了,安排他睡下,說自己還要出去找同事研究點工作上的事,把門反鎖上走了。趙承志醒來天已大亮,老伴還睡著,不知她半夜什麼時候回來的。

    除去發燒、頭痛,又加上骨節酸疼,這一天趙承志耐不住了,只好又去衛生所。

    “你是不是在發燒?”徐老大正給別人號著脈,一眼看到趙承志,便放下那人站了起來,上去摸一摸他的腦門︰“哎呀,你高血壓,發燒得早點來,不然出了危險是你負責是我們負責?你有問題是有問題,看病是看病,我們是按科學辦事的,這也是體現政策,你有什麼可顧慮的?”

    徐老大一邊說著,一邊就開了處方,同時寫了張休息一個月的病假條,並告訴趙承志,以後不舒服,隨時來看。

    趙承志回到家時,老伴又站在門口了望,老遠看見就過來攙扶他。

    “病假開了?”

    “開了,還一下就開了一個月,鬼知道徐老大抽什麼瘋,態度嚇殺人的好。”

    “也許就是那種人,風一陣火一陣。管他呢,開了假就好。”

    “咦,你怎麼今天沒上班?”

    “我?我看你燒得厲害,放不下心,回來看你能不能開下假來。”

    一個月病假沒休完,“”被打倒了,雖然趙承志的結論還沒重新落實,可對老干部的生活照管好多了,他可以直接上醫院,休息不休息大夫說了算,不必再找保衛科和徐老大簽字了。他一休就是半年多,然後就閑呆著等候分配,血壓降下去了,結論也重新改正過來。他不願再休息下去,經過幾次要求,上級還要他回到建築公司當經理。

    趙承志從市委大樓出來。不再坐車。從徐老大想起,又想了幾件回公司必須盡先抓好的工作。到公司上任之前,他還要到賓館參加幾天計劃工作會議,沿途又買了幾件開會時要用的零星物品,到家時已是下午四點多了。

    還沒進門,就听到屋里有人說話。老伴開門時,他就問︰“誰來了?”

    “徐大夫。”

    “徐老大?他來干什麼?”

    這時徐老大邁腳從里邊也迎了出來,笑著說︰“咱們衛生所,為了配合全公司的增產節約運動,建立了巡回出診制度,對一些老患者送醫上門。”

    “嗯,”趙承志想,他來工作,總不好在這時候發火,就說︰“屋里坐。”

    “您休息一下,我就給您檢查吧,我還要到幾位工人患者家中去,不敢太耽誤了。”

    趙承志喝了杯水,徐老大就開始檢查,量血壓、看眼底、听診、叩診……足足忙了半小時。徐老大然後洗洗手,從皮包里掏出來大小四五瓶藥說︰“這個是降壓的,這個是疏通血管的,這個是降膽固醇的,這個叫‘救心’是從日本來的新藥,只供重患者服用,根據您的情況,這血壓三五天要量一下。三天以後我再來。”

    “我還要開幾天會,開會期間不在家里住,你不必來了。等我上班再說吧。”

    徐老大點頭應著,連忙告辭。趙承志的老伴出去送他,趙承志坐在那里就沒動。過了會兒,老伴回來了,幫助趙承志收拾藥瓶子,一眼看到在一個藥瓶下壓著兩張十元的新鈔票,一把握到手里,神色慌張地就往外追。趙承志看在眼里,感到蹊蹺,也跟了出去。他走到門口,正听見兩人在爭執︰

    女的說︰“快拿回去,叫老趙知道了不好。”

    男的說︰“不,不,不,托您買到煙就不錯了,哪還有叫您墊錢的道理!我早就想送來,可就是忙,一拖過了十多個月,太不像話了。”

    趙承志一听,又氣又惱,又羞又恨,不願再看那惹人惡心的場景,扭身回到房中,等老伴一回來,他就火冒三丈地說︰“原來我這病假條是你偷著拿煙換來的呀?老干部、共產黨員,干這種事,丟人!”

    “丟人比丟命強!”老伴見已經揭了蓋子,爽性大方起來︰“你以為光憑病情人家就給你開假條啊?你以為你硬拼著上班還能活到今天,看到落實政策啊?人是我丟的,不關你的名節!我舍出丟這個人,也舍不出丟你的命!老干部、共產黨員,在那時候有三條煙卷值錢嗎?”老伴一屁股坐在床邊上嗚咽起來。

    老伴一哭,趙承志立即覺得自己的理虧了一半,當初沒有這幾條煙,他能不能活到今天,當真還得打個問號。越想對徐老大就越恨起來。

    “你把那錢還他沒有?”

    “他不收!”

    “你留下了?”

    “在大街上你推我頂叫人看著像什麼話?”

    “真胡涂,本來他是勒索、受賄,你一收這錢,他就沒事了!”

    “你以為不收他就跑不了啦?他會說原是托咱買的煙,咱偏不收他的錢。再有運動還刷你拉攏腐蝕干部的大字報呢!”

    趙承志不由得苦笑起來,原來他一直以為自己老伴文化低,知識少,看問題沒政治頭腦。今天才發現,有些事她竟比自己還看得透些,這些從實際生活總結出來的生活觀念,竟不是三兩句書本上的話可以攻得倒的。

    “這個徐老大!”趙承志發狠說,“建築公司不能留他!”

    老伴沒答腔,徑自忙自己的家務去了。

    趙承志第二天整理了一下東西,第三天去賓館大會服務組報到,工作人員告訴他住在三二號房間。他乘電梯來到三樓,推開三二房間一看,兩張床都有人坐著,以為沒看準號數,連說︰“對不起,走錯了門,”就要往外走。這時,左邊床一個人站起來說︰“趙經理,沒走錯,這床是您的。”趙承志一看,原來坐在那兒的是徐老大。

    “你。你來參加會?”

    “您又忘了,今天是您量血壓的日子,您不說了今天來開會嗎,我先來一步等著您。咱們巡回醫療組就是這個規定,送醫到人!”

    “別人那里你也這樣?”

    “當然,我這才從老工人余師傅家出來。不過,對那幾個打砸搶首要分子我們不能這麼做,感情上過不去呀!中我受過他們蒙蔽,這條界線是非劃清不可的。”

    趙承志再也找不出話來說,只好坐下叫他量血壓,查脈搏,整整鬧騰半小時,臨走又留下兩瓶藥,說是從香港進口的。在衛生所業務會上由大家共同研究分給哪個患者,他只是帶來了而已。

    徐老大走後,住在對面床上的某廠長連連稱贊︰“你們廠這醫務人員工作態度真好,回去後我要叫我們廠的人來學習。”

    “學習?我還要打發他走呢!這小子看風使舵,見人下菜碟!走後門,勢利眼惡劣得很!”

    “就這些嗎?”

    “這些還不夠?”

    “你不要,給我們!中上來的那些大員們、部長們,哪個不會這一套?不會這一套上得去嗎?他不是‘’嫡系骨干吧!”

    “那倒不是!”

    “那就好辦!”

    趙承志一听,又心活了。心想︰徐老大這種人在社會上總要存在,要緊的是當頭頭的自己要冷靜,別叫他牽著鼻子走!這種人不能肉體消滅,只能改造思想,而從改造思想角度看,倒是老單位對他摸底。容易有的放矢,當真從革命利益出發或許還是不叫他走有理。矛盾不能外交。

    趙承志在賓館開了十天會,徐老大來送醫上門四次。那認真負責的工作作風,那恭恭敬敬的說話態度,真叫安心挑毛病的人也難以找出紕漏。

    散會的當天晚上,趙承志回到家里,和老伴一邊喝著茶一邊閑嘮嗑。

    趙承志說︰“這個徐老大,我又不想叫他走了。”

    老伴說︰“听那話頭,他自己可願意換個地方。”

    “他倒想走?為什麼?”

    “他想入黨,說到別處解決能快點,在你們這不大好解決。”

    “那倒是,我們龕了他十多年,把他看透了!換個地方,又不搞了,只怕十年也看不透,像他這麼腦袋活的人,入黨還用等十年?”

    “要不是,你不也早把他培養進黨內了嗎?”

    趙承志听了,臉紅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趙承志當天想了半夜,第二天上任,決定的頭一件事是堅決把徐老大留下來,他認為這才算對黨負責任。

    一九七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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