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明亮火焰中流淌出、繼而被帝辛涂抹于胸膛之上用以彌合胸腹傷勢的血液,亦隨火焰熄滅而消失無蹤。
涂抹于帝辛胸膛上的血痕也徐徐消隱去。
但帝辛身上卻散發出一種古老而悠遠的氣韻來,他將沾著斑駁血跡的衣衫披在身上,遮住了自己的胸膛,卻難遮住那般古老、悠遠、始源一般的氣韻。他目光看過空蕩蕩的大殿,而後沉聲說道︰“來人。”
話音落地之後不久,門外侍候的甲士步入殿中,在大殿門口向帝辛跪伏下拜。
“寡人身上舊疾復發,需要一段時間休養生息。
你去請惡來將軍至于宮中,為寡人看守寢殿。”帝辛同那甲士說道。
那甲士亦看到了地上一灘灘漸漸干涸的血跡,他微微抬頭,見帝辛臉色蒼白,更知大王傷勢絕對非同尋常,是以忍不住出聲道︰“是否要將天臣儺也一起請來,請她為您醫治傷勢?”
甲士口中所稱‘天臣儺’,在今時只有一位。
即是已自殿內離開的女子‘妲己’。
辛緩緩搖頭,閉上了眼楮︰“不必勞動天臣儺。”
“那請大王先回寢殿休息,奴這就去請惡來將軍入宮。”甲士滿面擔憂,再一次說道。
“惡來不入宮,寡人不休息。”辛再度搖頭。
甲士見狀,只得恭敬應是,匆匆走出大殿。他未有與其他同僚透漏任何消息,一路出了王宮以後,將惡來尋到,帶回了王宮之中。
惡來,身高九尺,披覆一身金甲,配一對黃鉞。
其領數百甲士直入王宮之中,不久以後,就將帝辛護送至寢宮之中休息,同時封鎖了寢殿四面,禁絕任何宮人靠近。
赤日炎炎。
猛士如林簇擁著大王的寢宮,他們配齊甲兵,體魄之上蒸騰的氣息,幾乎聚集成了一團團火焰,要將大地都點燃。
而寢宮前的小型祭壇上,惡來昂首而立。
人神的氣韻在他身軀之上纏繞著、沸騰著,化作了獅虎龍象種種猛惡之獸,天地間流淌的劫運覆淹著他的軀殼,在忽恍之間,好似將他變作了祭壇上一尊黑 的威嚴神像。
寢殿前的道路盡頭,妲己穿過林蔭,款步而來。
她見彼處商王的寢宮已被那些修煉‘人王法’的甲士們團團包圍,身後空氣倏忽氤氳,一條條斑斕狐尾浸入天地虛空之中,從四面八方朝那座寢殿接近而去,試圖探知到內里商王的真實情形究竟如何——
忽有一陣風動!
惡來張開眼目,銅鈴般的雙目一瞬間好似變作了一對燈籠,高懸在寢殿之上,俯視四面八方游行而來的斑斕狐尾!
一道道獅虎龍象等諸惡獸的臉譜從那對燈籠下鋪陳而出,傾軋向四面八方的斑斕狐尾!
九道狐尾未與那些沾染著濃烈香火人意氣息的惡獸臉譜有任何接觸,一瞬間倏忽退縮回妲己身後。妲己的面上像是籠著一層霧,她隔著那條長路,與惡來充滿嘲弄的雙目對視了一個剎那,便更改了前來‘看望’大王的主意,轉身就此離去。
……
大商宗廟之畔,幾座草廬拼湊成的院舍里。
殷商太師,權傾朝野的比干,此時穿著一身便服,他一手持一柄豬毛做的刷子,一手牽著一頭幾乎要高過他的山羊頸上繩索,正從木盆中蘸取清水,刷洗著那頭毛色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山羊。
山羊高昂著頭顱,下頜上的胡須隨風搖晃。
它微眯橫瞳,一副悠然自得,很是愜意的模樣。
經過比干一番刷洗,那頭公山羊的毛發也並沒有變得再白亮分毫,它本已是一堆雪、一團雲,再潔白又能光潔到哪里去?
反倒是若稍有不慎,哪怕只是沾染上些許塵灰,都會損傷了這份無垢潔淨。
比干素日看顧大商宗廟,幾乎不問世事,每日除卻灑掃宗廟、祭祀先祖先公之外,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刷洗這頭跟自己一同出生,伴隨自己至今的公山羊了。
此般山羊,在商人眼里,亦是神獸之屬,被稱為能識忠奸、斷善惡的‘獬豕’。今商遇疑難懸案,需要判別對錯之時,往往就是將雙方帶至一頭公山羊前,那公山羊若對其中一方點頭,則表明那一方犯有大錯,應當受到刑罰。
將人之對錯善惡,寄托于一頭山羊身上,豈非兒戲?
山羊又怎可能真是公斷是非的獬豸?
比干自覺此事甚為可笑,是以他用了十余年的時間,從禮制至于民風習俗之上,徹底推翻這種以山羊斷案的傳統。
僅僅只是一個‘山羊斷案’的傳統,想要徹底推翻,尚且耗費了他十數載的時間,又何況其他?
是以比干更知大王欲廢除人殉遭遇的阻力有多大。
此事幾乎沒有達成的可能,而大王偏偏要這樣做,這便令比干與今商王意見相左,他由此漸將重心移至宗廟祭祀之上,對于國政大事甚少過問了。
而今入殿拜見大王,與大王爭執,在現下看來,確是他接受來的信息不足,一時受了蠱惑所致。
比干將豬鬃刷子丟進水盆里,把手里的繩索拴在了石柱上。
他拍了拍那頭公山羊的背脊,無聲地笑了笑。
從前大商斷案,將是非對錯寄托于一頭公山羊是否點頭之上,與今商、今時自己將大商國運種種,完全寄托于天廟祭祀之上,又有何異?
貞人們佔卜出‘凶’的卦象,事實結果便一定是‘凶’麼?
貞人們認定某人登臨大為,即可‘天下大吉’,最終便一定能吉順如意麼?
如今,比干自己收集了諸多消息,了知了‘九國獻子’之事全貌以後,已然對這所謂巫儺佔卜,起了質疑之心。
他听到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轉而安坐于旁邊的石墩上,看著公羊悠閑地吃著草,一時愣愣出神,直到那陣腳步聲的主人走入草廬院舍里,向他躬身行禮,口稱︰“叔父。”
此時,比干終于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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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老者抬頭看到一俊美高大的男人正立在自己身前三步以外。
男人一身華服,身後跟著眾多甲士與僕從,他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謙恭笑意,向比干行禮之後,又同那頭老山羊躬身行禮。
老山羊見其動作,卻直接向華服男人屈起前肢,跪倒了下去。
華服男人頓時一臉驚訝,轉而將目光看向了石墩上坐著的比干——他眼神里暗藏的得意之色,都被此時的比干盡收眼底。
比干在內心里搖頭失笑。
大抵是自己從前被霧蒙住了眼,竟然從未發現,這個一向被自己視作恭謹有禮的子佷,面上會有這樣豐富生動的表情。
“獬豕竟然向我行禮?
這實在是太折煞我了——叔父自幼養到如今的這尊神獸,而今已然越來越通靈了啊,如果依照古禮,將它安置在殷都祭廟當中,背負冤案的庶人前來拜它,一定能被它審斷出許多冤情。
天下之間,又會少許多懸案,平息更多冤魂了。”華服男人帝乙庶長子‘微’又向獬豕躬身行禮,繼而又得那所謂獬豕跪拜不停,他眼神贊嘆,如是向比干說道。
從前的比干若听得子佷這一番說辭,必然會開懷大笑,與之辯論一番獬豕置于祭廟,引庶人前來叩拜,從而審斷案件的提議,是否真正可行,並且要贊自己這個子佷真正有賢德之相,所以可令獬豕都跪拜于對方。
但他如今見微如此,只覺得對方惺惺作態,內心里索然無味,于是笑道︰“它向你行禮,莫不是因為你四下里給它吃了許多好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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