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昌報捷、沉樹人立功，崇禎卻先給沉廷揚明升暗降了官職。</p>
這並不是崇禎腦子不清楚、和稀泥，而是給沉樹人升官的事兒不用急，可以慢慢商議。</p>
而給沉廷揚升官，卻涉及到朝廷對剛剛試行了兩三個月的厘金新政的蓋棺定論。</p>
只要沉廷揚的官職名義上是升遷的，就意味著對厘金政策的肯定，可以把這項制度從試點轉為長期政策。</p>
今天沒反對沉廷揚升官的人，明天也不好意思再舊事重提單獨反對厘金推廣，這事兒也就這麼混過去了。</p>
朝議結束之後，站在文官班列之中的沉廷揚，滿腦子還有點暈暈乎乎。</p>
這幾個月他為厘金和漕運改革的事情，倒也非常勤于公務。每個省的改革進度、成效，他都有認真查詢核算、查漏補缺微調。</p>
他畢竟是商人出身，哪怕四書五經造詣不好，但算賬壓成本的本事還是很強的。專業對口的事情，做起來就很容易出成績。</p>
他覺得自己也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p>
可饒是如此，他也沒想到自己最終升南京戶部侍郎的事兒來的這麼快。</p>
而且居然又一次被兒子的立功給助攻了，是因為“說明厘金政策實施後，地方軍餉發放效率提高、軍心士氣有所提升，戰斗表現變好”，才完成了升官的臨門一腳。</p>
別管這理由是否牽強扯澹，反正結果是好的。</p>
這種升遷，還真是夢幻。</p>
沉廷揚忍不住幾次掐自己的大腿，想確認這一切是不是真的。</p>
“為官十二年，從內閣中書升到主事用了五年，從主事升到員外郎又用了五年。從員外郎升郎中卻只花了一年，從郎中升侍郎也只花了一年。</p>
真是天佑我們沉家啊，林兒開竅之後這兩年，咱家真是官運亨通，每年升一次。怕是祖墳都冒青煙了吧，這趟南歸之後，一定要去甦州祖墳好好修繕一番。”</p>
沉廷揚內心忍不住胡思亂想意淫，以至于別人都退朝了，他還呆呆地木訥杵在那兒沒反應過來。</p>
不過好在崇禎身邊最受信任的宦官王承恩，此刻也走了過來，悄悄吩咐了他幾句，恰好緩解了沉廷揚的失儀和尷尬。</p>
“沉侍郎，陛下讓你留一下，散朝後還有單獨奏對。”</p>
沉廷揚這才連忙謝恩。</p>
不一會兒，其他文官都散了，沉廷揚也來到隔壁文華殿，繼續接受皇帝的問對。</p>
崇禎也沒什麼別的事兒，純粹是放沉廷揚外任之前，還要交代幾句，順便最後敲打考驗一下其人品。</p>
崇禎這人的多疑，是母庸置疑的，別人口口聲聲勸他說“厘金雖好，卻容易導致地方財權自主”，崇禎內心也是有點擔心的。</p>
此番把沉廷揚放走之後，沉家在京城就沒有人了，直覺還是讓崇禎有那麼一絲擔心。</p>
他自己都沒察覺到這層深埋在潛意識里的真正理由，就是純粹覺得心慌。</p>
所以，他下意識就問︰“沉卿，此次提拔你到南京任戶部侍郎，算是明升暗降，不會埋怨朕吧”</p>
沉廷揚誠惶誠恐︰“陛下聖恩，臣怎敢胡亂揣測，侍郎清貴，怎說得上是明升暗降。臣出身商賈，疏于聖人大義，若是留在京城，怕是這輩子也不配擔任侍郎。”</p>
崇禎眼神中閃過一絲狐疑︰“看來你很喜歡去南京做官嘛。對了，周士樸攻訐厘金政策的那些話，你不會因此記恨他吧他說厘金終究會導致藩鎮割據、是倒行逆施，你覺得呢”</p>
崇禎問完後，內心居然有些期待。這個問題很刁鑽，如果沉廷揚想掩飾自己對政敵的不滿，故意說得很康慨，反而會顯得很假。</p>
好在沉廷揚也實事求是，他本就沒有記恨周士樸過。所以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嘆道︰</p>
“陛下，這些話，當初探討厘金政策利弊時，臣和犬子也都對陛下說過，臣又怎麼可能因為周尚書今日之言，就記恨他呢，他說的本來就是實話。</p>
但臣依然堅持推行厘金，無非是覺得事有輕重緩急，我大明如今內憂外患，事急從權，先把眼前的難關過了再說——</p>
唐肅宗于靈武登基、面臨安史之亂時，難道就因為他放權郭子儀、李光弼後，長遠來看容易導致藩鎮割據，就不要平眼前的安史叛軍了不成至于大唐後來的變化，也不是肅宗中興的錯。”</p>
崇禎听完後，渾身一震。</p>
他確實沒想到，沉廷揚這麼誠懇，直說周尚書那番話沒錯，也是長遠之見，只是遠水不解近渴。</p>
而且關鍵是沉廷揚後面舉的這個例子，讓崇禎很受用。</p>
他不是導致大明傾頹至此的元凶！大明被他接手的時候，已經糜爛成這樣了！</p>
他勤政了十四年，每天都在殫精竭慮想要挽救大明！</p>
而沉廷揚這番話，無疑是在拿平定安史之亂、中興大唐的唐肅宗與他相比。</p>
安史之亂是唐玄宗惹出來的！唐肅宗沒有錯，反而還挽回了那麼多，就算最後藩鎮割據了，能怪唐肅宗嗎</p>
如今大明的“唐玄宗”，顯然應該算在自己的爺爺萬歷皇帝頭上！</p>
雖然做了四十八年皇帝，號稱大明在位最久、任內也沒出什麼大事，最後卻民窮財盡，出現了民變的苗頭，還有薩爾滸的大敗。</p>
這一切，都可以跟“漁陽顰鼓動地來”相提並論！</p>
崇禎內心，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麼釋然。</p>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非洲叔叔，眼前有一個美女卻沒有濤濤，原本他還在猶豫要不要上，現在終于有人給他打氣︰</p>
“你丫活在一個人均壽命三十歲的國家，居然還擔心傳染病活得到發病的年紀麼那都是醫療條件好的國家才配擔心的！”</p>
沉廷揚能這樣實話實說地跟他坦白、剖析，忠義之心是絕對沒問題了。</p>
放他去南京吧。</p>
……</p>
徹底對沉廷揚放心後，崇禎就開始琢磨怎麼安排他兒子的功勞和升遷了。</p>
這事兒來得突然，崇禎自己心里也沒底，所以還得先請教內閣幾位吏部系統的閣老。</p>
去年給沉樹人加官時，當權處理人事的閣老，還是薛國觀、蔡國用等人。</p>
這些家伙當初都是溫體仁的黨羽，溫體仁于崇禎十一年去世後，他倆還廝混中樞廝混了兩年。</p>
但去年下半年，薛國觀等二人也被崇禎因為各種罪名殺了，所以現在換上來的相關崗位閣老、吏部主要官員，已經變成了魏照乘、張四知。</p>
這兩人的官場資歷更淺，他們本來就是薛國觀舉薦入閣的。等于是自己的恩主被皇帝殺了後，又順次頂替上來。</p>
而且按照原本的歷史發展，這兩人也干不久，再過一年多，也會被崇禎罷免，好在沒像薛國觀那樣直接被殺，總算撿回一條命——</p>
可見在崇禎朝的最後三五年里，當閣老也是一個高危職業，平均一兩年被殺被換一批都是正常的。</p>
另外，原本的歷史上，到了崇禎十四年四月之後，崇禎就已經開始召周延儒重新回京了，而周延儒也會在這年的九月抵達、出任首輔。</p>
但現在因為沉樹人的蝴蝶效應，導致洛陽、襄陽兩場陷藩大敗還沒發生，楊嗣昌也還沒病死，楊嗣昌一派的剿賊策略也還沒破產。這就導致皇帝還遲遲沒想到請周延儒復出收拾這個爛攤子。</p>
（注︰歷史上楊嗣昌在崇禎十四年三月底就憂懼病死了，周延儒是四月份被召的，剛好是楊嗣昌死後那個月。這個時空的楊嗣昌、已經比歷史同期白白多活了三個月了。）</p>
考慮到周延儒復出變晚這個因素，這一世的魏照乘、張四知或許也能比歷史同期多干幾個月任期吧。</p>
這些閣老的命運變化，暫時也無暇去感慨。</p>
反正崇禎就是找到了魏照乘、張四知，讓他們先站在吏部的立場上，給沉樹人議定一個升賞，</p>
要求務必能人盡其才、賞當其功，不能委屈了為國血戰的能臣。最好能安排個統籌跨境剿賊的實權職位。</p>
而崇禎之所以有如此具體要求，也跟楊嗣昌的報捷文書里的一段描述有關——</p>
楊嗣昌在奏表中強調，沉樹人帶兵追擊抵達桐柏山的湖廣、河南省界關卡後，就停止了追擊，幸得在河南駐軍的劉國能部奮勇追擊、夾擊，才最後圍困全滅二賀主力。</p>
因為沉樹人之前的官職中，黃州知府是只能在黃州境內做事的，連隨州府都去不了。湖北兵備僉事的官職才能越府帶兵剿賊。</p>
可隨州到信陽，已經不是越府那麼簡單，而是越省，所以沉樹人去不了。從法理上來說，此前這場戰役的統籌者，還是楊嗣昌本人，沉樹人是請求楊嗣昌調遣的劉國能援軍。</p>
崇禎對于這種“明明能為大明做更多事情”的能臣，卻因為權限掣肘而不能貢獻更多，當然是很不爽的。</p>
他這人雖然情緒不穩定，但只要覺得一個人能用，還是希望盡快發揮其才能，用好用足，便如他當年對夸下海口的袁崇煥，一開始也是這麼信任，你要啥權力給啥權力，但最後事情沒做成就要殺人。</p>
魏照乘與張四知核計了一番之後，對皇帝的這個具體要求也頗感為難。</p>
畢竟，要讓沉樹人跨省擊賊，那基本上得到總督這一級才可能了，總督才能在常規狀態下就督師數省，可沉樹人哪配升總督啊</p>
就算是巡撫，以沉樹人目前的資歷，也是差遠了，而且正常情況下的巡撫也只能撫一個省，要橫跨湖廣河南作戰，也非常難辦——</p>
這麼說吧，如果是個三十多歲、官場年限資歷熬夠了的官員，今天立了連誅二賀的功勞，那麼從道級升到巡撫還是有可能的。</p>
但沉樹人才二十一歲半，過完年二十二，巡撫就太快了，以後會功高不賞的。他要升巡撫，起碼比別的三四十歲的官員，再多立一倍功勞。</p>
否則，朝廷也寧可只給實權、不給級別待遇，甚至寧可給點爵位，都不能直接給巡撫。</p>
魏照乘與張四知反復核計後，最後從故紙堆里找到一個先例，勸諫崇禎︰</p>
“陛下，若是實在信重沉樹人，想要他多為國出力，不如比照崇禎九年時史可法故事，先去沉樹人黃州知府之職，保留湖北兵備僉事，再另加僉都御史餃，並注明僉都御史履職範圍。</p>
若後續表現確屬卓異，且革左五營盡數消滅、鄂豫皖三地交界險僻之處流賊盡滅，再以僉都御史加巡撫實職。”</p>
崇禎對待遇其實不是很重視，他重視的是實權。換言之，只要下面的人能做更多事，工資福利倒是不重要的，低薪水干重要權力的活兒也不是不行。</p>
所以他想了想之後，只是問道︰“僉都御史一般也不能跨省巡檢吧”</p>
魏照乘連忙奏對︰“陛下忘了麼五年前給史可法首加僉都御史餃時，便是臨時設置，讓他可以巡檢南直隸皖地的安廬池太四府、及河南光州、固始、羅田，湖廣蘄州、廣濟、黃梅，江西德化、湖口。</p>
當時給史可法臨時加此靈活差遣，便是因為盧象升追擊革左五營至此，革左五營逃入三省交界的深山，必須有專人專管統籌。</p>
後來史可法表現卓異，才在次年加的安廬巡撫實職。如今陛下本就希望史可法正式接任朱大典的漕運總督之職，這是去年就開始著手布局交接的。</p>
所以安廬巡撫很快就會空缺，陛下可暗示沉樹人再接再厲，按五年前史可法的待遇先辦著。藺養成、馬守應全數覆滅後，確保三省交界山區徹底再無賊患，就給沉樹人由僉都御史實授巡撫，想必沉樹人會愈發用命，感恩戴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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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摸了摸胡子，覺得這倒是可行，也解決了沉樹人年紀太小的問題。</p>
崇禎九年，史可法做到這個僉都御史時，年紀是三十五歲，比如今的沉樹人可是年長了十四歲之多。沉樹人至今為止的功勞，已經比五年前的史可法還略高了，說到底是吃了年紀資歷的虧。</p>
“行吧，這事兒就先這麼辦了，你們且去擬旨。再看看這沉樹人最近有沒有別的卓異表現，要是有的話，再想辦法從官職以外的方面嘉獎一番，不能寒了功臣的心。”崇禎最後也算是接受了這個條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