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擺放著桌子,一張挨著一張,拼接在一起。胖屠夫手法麻利地剝掉了牛皮,肢解牛肉,把牛下水掏出來裝在一個大塑料盆里。村民們抬著盆子,打著火把,去河邊清洗,牛頭被割下來,放在火上把毛燒掉,用一把小刀刮干淨後,投入一口大鍋里用水煮。掌勺人據說是村子里廚藝最好的,他們家世代都干這個,村子里婚喪嫁娶,都是由他們家負責烹飪菜肴。
午夜過後,一盆盆熱氣騰騰的美味被端上桌,全牛宴開始了。
方宇隨著村民們入席,擺在面前的是一大盆白蘿卜炖牛雜碎湯,中間是半邊鹵制的牛頭,色澤金黃透亮,牛皮早已蒸煮得軟糯糯的,拿筷子一戳就破。一壇壇自家釀造的米酒被端上了桌,揭開封口立刻就有一股濃烈地酒香在空氣中彌散。
“小伙子會不會喝酒?”
之前被方宇救下的那個老熊,特意挨著方宇旁邊坐,笑眯眯地問他道。
方宇點點頭沒有拒絕這份好意,對方臉上的笑容當即綻開,連忙拿來一只空碗,替方宇倒了滿滿的一杯米酒。
老熊端起酒碗,沖方宇笑呵呵地道:
“來,小伙子,我老熊敬你一杯,謝謝你剛才出手相救……”
說著臉一仰,只听見一陣“咕嚕咕嚕”地聲響,那渾濁的白色米酒,就被老熊灌進喉嚨里去了。方宇盛情難卻,也學著對方的樣子,一口把酒喝干。
這米酒度數不高,喝起來甜中帶酸,口感非常清爽。
見方宇如此爽快,老熊笑得合不攏嘴,又連忙給他倒上一碗。
這一場宴席一直持續到凌晨四點,才宣告結束,許多村民都喝多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著,搖搖晃晃地往自己家走回去,只留下一些婦女在這收拾殘局。
還有少部分,酒量極好,喝了很多都不曾醉倒,還扎堆在篝火旁,繼續邊聊邊喝。方宇佯裝起身去尿個尿,趁人不注意偷摸溜達到了塔樓後面,豎起耳朵偷听里面的動靜。
自從那位戴黑色面具的祭師捧著牛心進去以後,一直就沒見他出來,據老熊透露,祭師要在里面和黑龍神溝通一整宿,向黑龍神匯報過去一年的“工作情況”。
在村子里,黑龍神就像是一位掌管秩序的大家長,有什麼事,都得征求黑龍神的意見。
“現在村子里年輕人都搬走了,都不願意留下來,再過些年,等我們這批老東西都死絕,黑龍神就沒人管咯!”
在方宇刻意引導下,老熊告訴他,村里的老人準備湊份子在離鎮近一些的地方,給黑龍神修建一座廟堂,把香火供奉給帶動起來,這樣的話,就算他們這些老頭子都死光了,黑龍神也不至于沒人供奉。
“這想法是挺好的,就是不知道黑龍神同不同意嘛……”老熊有些擔憂地告訴方宇。
這座塔樓,跟一般的建築物很不一樣,除了入口和頂部的平台,整個塔樓居然沒有一扇窗戶,也不知道是不是黑龍神見不得光還是怎麼回事。
方宇把耳朵貼在牆上,仔細听了一會,隱隱約約听見里面有一陣低吟,好像是那個戴黑面具的祭師在念咒。方宇有些佩服他的毅力,從他端著祭品進入塔樓以後,起碼過去了七八個小時,這還在不停歇地念誦著呢?
躲在塔樓後面,方宇四下望了望,發現沒人注意到自己後,便像只蜘蛛一樣,扒拉著土牆往上面攀爬。
很快,就爬到塔樓中間部分。這里是由木板嵌成,隔音效果自然比不過土牆,方宇再度將耳朵貼近,偷听著里面的動靜。
透過木板的縫隙,有一股香薰味從塔樓里面彌漫出來。這香味非常奇特,仿佛是某種油脂,有一股黏膩的感覺。祭師似乎就在塔樓中部,能夠听到他不停重復著一句祭文,嗓音低沉。
低吟持續了大約20分鐘,里面突然安靜了下來,只听得一陣粗重地喘息,大約是因為這塔樓沒有窗戶不通風的緣故,人在里面呆的久了難免會因為氧氣不住而感到憋悶。如果還在里面燃燒某種物質的話,那更有可能因二氧化碳中毒而死。
方宇輕手輕腳地繼續往上攀爬,終于爬上20多米高的塔頂。頂上有一個圓形的平台,大約10幾平米寬,用木板拼成,平台中心,開了一道口子,有一條豎直垂下去的木梯。
方宇小心翼翼走過去,從洞口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見在木梯盡頭處,有火光跳躍,原來是那名祭師,在塔樓里面點燃了一圈蠟燭。
祭師所在的位置大概是塔樓的腰部,比之塔頂要稍微寬敞一些,約有20多平米的密閉空間,在密室右側靠近牆壁的地方,能夠看到一條螺旋狀的樓梯,緊挨著牆壁旋轉而下。
祭師背朝方宇,跪在一面神龕之下,雙手對著神龕中心一尊頭蓋紅布的神像,作著非常怪異的姿勢。
神龕下面,是一張方形供桌,木料仿佛被血水浸泡過似的,呈現一種相當 人的墨紅色。桌上擺放著好幾排白色蠟燭,各式供品,最中心處,則是那個盛著牛心的盤子。在桌子邊沿,左右兩邊各放置著一個造型古怪的銅制香爐,一縷縷灰色煙霧不停從孔口氤氳出來,那股怪異香味的源頭,正是來自于此。
黑神像的基座下,還豎立著另外九尊小幾號的神像,也是通體墨黑,不像大神像那麼神秘莫測,這些小神像頭上,並沒有任何遮擋。
方宇馬上認出了其中一尊小神像,竟然和之前看過的“童魃”十分相似!那通體的黑色身軀,往外凸起的扁嘴,以及鼓鼓的眼楮,尖尖的鼻子,無不跟方宇在房間夾層發現的那一具“童魃”尸身吻合,唯一不同之處,就是這一只從體型上來看,似乎還要更大一些。
這其中的聯系,不言而喻!那房間夾層里的“童魃”尸身,很有可能就是來源于這個村子!
按照先前二舅的說法,應該就是黑龍神的九子之一!
這麼一看,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
陳燕的母親翠蓮,當年偷偷摸摸地把這位名叫“阿久”的祭師請到家里,然後在主臥室設置了一個夾層,里面供奉著黑龍神的九子之一,即民間傳說中專吃尸體的“童魃”,很有可能,這所謂“童魃”,就是一尊瘟疫之神,或者說是詛咒之神,可以通過舉行某種神秘祭祀,對他人散播惡毒的詛咒,然後導致受到詛咒的人氣運跌入谷底,最終以意外的方式暴亡?
方宇正在心中猜測,不料這個時候,那跪在黑龍神像前的祭師,突然放松了身體,側膝坐在了地板上。
大概是祭拜儀式已經完成,連續跪了七八個小時後,終于得以緩一口氣。祭師揉了揉發酸的大腿和麻木的膝蓋,嘴里拉家常似的小聲嘀咕起來:
“黑龍神,今天我女兒她來村子里了……”
女兒?!
方宇震驚得瞪大了眼楮。
難道說,陳燕,竟然是這個祭師阿久的親生女兒?
那老陳豈不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戴了頂綠帽?還是說,他其實心里清楚?
祭師阿久並沒有意識到頭頂上偷窺的方宇,他像個女人似的側坐在地板上,撫著膝蓋,繼續低沉地絮叨著:
“黑龍神,我好多年沒看見我女兒了,以前,我每逢快過年的時候,都會去一趟市里,去看望我的女兒,還有,我那小孫子……但是,我不敢讓她發現,只能躲在暗處,偷偷地注視著她,看到她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黑龍神,我的女兒在一家國企工作,她很優秀,甚至當上了部門的領導,我為她感到驕傲……那次,我在超市,趁著人多,跟在我女兒一家三口後面,那是我離他們最近的一次,不過我女兒感覺很敏銳,差點就被她發現,我趕緊扭頭跑掉了……後來,我再去看她,就不敢離得太近了,怕被她發現,知道了真相以後,怕她接受不了……沒有我,她現在一樣過得很幸福,我又何必為了一己之私,去打攪她的生活呢?”
“況且……況且我已經在黑龍神面前許下誓言,要用余生侍奉您……我怎麼可以,因為自己的自私,而違背這個諾言?我萬萬不敢!黑龍神是全知全能的宇宙之神!是締造了萬物的創世之神!可是,那些無知的信徒,卻供奉著一尊尊虛妄之神!為此,他們失去了黑龍神您這位最高權能之神,他們不得不忍受厄運與災禍,在痛苦不堪中輪回……”
“至高的黑龍神啊,您听!听外面那些信奉著你的人,過得是多麼快活的日子!他們喝酒吃肉,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您賜予他們的這片土地上,免受命運多舛之苦……可惜,他們那些無知的後輩們,受到外面世界的蠱惑,以為自己接受了高等教育,卻不知,早已淪為一只只待宰的羔羊!他們是被黑龍神拋棄的子民,對于您偉大的恩澤,他們這些背棄信仰的墮落者無福消受!他們只能墮入命運精心編織的牢籠,忍受著邪惡地剝削!他們的後代,也將永世淪為他人的奴隸!”
“黑龍神,外面的那幫老家伙們,是您最器重,也是最後的孩子,他們擔心死後無人對您再行供奉,所以想在靠近鎮子的地方為您修建一座廟宇,他們的心是至誠的,但是,他們的想法卻是錯誤的……”
“驕傲如您,怎麼可能需要那些墮落之人充滿偽善的香火供奉?”
“您不怕沉寂對嗎?您本就是從永恆的沉寂中來得……”
祭師阿久沉默了一會,又抬起頭來,原本放松的身體突然一僵,仿佛獲得了神諭一般,立即跪倒在黑龍神像前,上半身匍匐在地板上,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您說什麼?!”
好像是听到了什麼巨大的恐怖之事,祭師阿久驚得低嚎一聲,身體已然無法保持平靜。
好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巴掌驟然抽擊了一下,他猛地往後跌倒,腦袋重重地磕在地板上,那戴在臉上的黑色面具一下就被磕得四分五裂,露出了藏在面具後面,他那張極度驚恐的臉龐。
此刻阿久兩手向後支撐著身體,滿臉驚駭著仰面望向面前的這座高大黑色神像,牙齒由于過度激動而“ ”地撞擊著。
“不!我不明白!”
他突然對著黑龍神咆哮起來,完全沒有了先前的那份虔誠與恭敬,“您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提出一個如此殘忍的要求?!”
“您是擔心我對你還不夠虔誠嗎?”
阿久朝前伸出一只不停顫抖著的手,“您為什麼非要讓我獻祭……獻祭我的女兒?”
咚咚咚咚!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塔樓下面驀地傳來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阿久與黑龍神的對話。
方宇輕輕地走到塔樓頂部邊沿,往下一看,原來是陳燕正一臉凝重地站在門前,用手不斷拍打著木門。
“阿久師傅!”
陳燕扯開嗓子喊道,“你在里面嗎?我找你有點事……”
塔樓里面沒有任何回應,但是方宇卻听到祭師阿久站起來下樓的聲音,腳步匆匆忙忙的,還夾雜著一陣慌亂。
不一會,塔樓下邊的木門就被祭師阿久從里面打開了,他直接走了出去,低聲問了一句陳燕什麼。
看到阿久,陳燕臉上強行擠出來一抹客套的笑容,沖對方打個招呼,然後手足無措地解釋起了自己的來意:
“有些事情,想向阿久師傅您請教一下,是有關于我母親的事……”
阿久聞言身體明顯僵住了,愣了片刻之後,突然對著陳燕怒吼道:
“這里不歡迎你!你馬上離開村子!”
緊跟著就直接動手推搡陳燕,村民們馬上注意到了這邊地爭執,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
“怎麼回事呀?”
“咋吵起來了?”
“什麼?你說黑龍神不歡迎燕子來我們村?”
“那也不用現在就趕人走啊,阿久,現在天都沒亮你讓人家怎麼走?”
“就是,就算是黑龍神也不可能這麼不通情達理吧?”
“……”
阿久被一群老太太圍著,七嘴八舌一頓輸出,他越听臉色就越難看,時不時驚恐地朝身後塔樓里面張望,好像生怕里面的黑暗中會突然躥出一頭什麼怪物似的。
“現在就走!必須走!”
阿久蠻不講理地捉住燕子的手,強行地就往人群外面拽。
